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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螽斯則百堂災

  保大周歲的那一天,群僚來賀,裴該便即盛擺宴席,款待賓朋。席間對應前日柳卓請頒《禁酒令》一事,即命郭璞將新草擬的《戒將吏勿以酒失德敗事令》,大聲宣讀一遍,聽取部下的意見。

  眾議紛紛,絕大多數都是表示贊同的——因為也沒有嚴禁飲酒啊,只是要大家伙兒不要隨便在上班時間喝酒,或者帶醉辦公就成,言辭、用意堂皇正大,挑不出什么錯兒來。裴該隨即便道:

  “去歲御胡,糧秣耗費頗劇,據度部等核算,雍州之谷,恐怕難以支應到秋收,而須自秦州調運,只是秦州府庫也不甚豐…當此危難之時,我等自當儉省用度,節約糧谷,即便不禁私飲,也須合度才是。”

  眾人盡皆拱手:“謹尊君命。”

  裴該笑一笑,說既然如此——“今日之宴,各人自量口腹,及飽可止,勿得多取,以免靡費。若不慎而多有存留,可將去自家,與妻孥分食…”咱們也來搞一場“光盤行動”吧,吃剩了的記得打包啊。

  當然啦,以這年月的技術水平而言,飯菜是不便長期保存的,各位貴人,估計也不習慣吃隔夜飯。不過誰家也不是小貓三兩只,有資格赴大司馬之宴的屬吏,絕大多數都把家眷接來了長安城內,加上仆役、奴婢,這些回鍋飯菜總能夠解決得掉吧。我也不監督,看各人自覺了。

  “…至于酒,三巡為少,十巡為多,乃限以七,不必過量。”大家伙兒互相敬著,每人最多喝七杯酒就夠了,再多怕是會醉啊。

  文朗仗著是裴該警衛營督,比較親近,就腆著臉請求說:“我知文吏之中,多有不好飲者,主公可肯通融,將多余之酒,分于末將如何啊?”他素來好酒,僅僅七杯還真是不夠喝的。

  裴該笑笑:“稍頃,卿自往各席上索要便是,但不至醉,我不怪責。”

  說說笑笑,仆役們就開始在堂上布置起來——于正中央鋪開一張大席,擺上諸般細物,等著一會兒把保大抱過來“抓周”。

  其實最開始荀灌娘才準備了三樣東西,一是筆,二是柄小小的木刀,三是一方玉印,裴該聽說后連連搖頭:“我之子,將來或從文,或從武,或為吏宰,無須卜算,便可知曉,則如此布置,還有什么趣味哪?”

  這一則是荀灌娘為北人,當時還只有江南地區剛開始盛行“抓周”的風俗,她本人是不清楚流程的;二則她也怕放東西多了,萬一小家伙抓得不好怎么辦?在裴該而言,只是一場游戲,對于荀灌娘來說,卻真有占卜孩子未來前程的用意了。

  其實裴該也不是很懂規矩,只是少年時代(穿越前)看鄰居家搞過,挺感興趣,既然自己有了兒子,就打算趁機樂呵樂呵。其實民間對于男孩兒、女孩兒,往往區別對待,抓周的用具不盡相同,好比說男孩兒面前雖然也擺首飾甚至胭脂,卻絕對不會擺針線和炊具——抓首飾、胭脂,說明將會成長為紈绔,可是在城市生活和商業尚不發達的年代,哪有男人縫衣、做飯的哪?

  裴該不管這些,把所有能夠想到的玩意兒,全都命人找了來,比方說:吉錢、藥材、花草、飯碗、酒盞、算籌、曲尺、筷子,等等,還特意把保大平常玩兒的小木牛和小木馬也擺了上去。荀灌娘見勢不好,雜物太多,趕緊又塞了一部經書、一塊彩墨、一張小弓…裴該連連搖頭:“筆與墨,刀與弓,有何區別啊?”但是也不便拂逆妻子之意,就此滿滿地擺了一整席。

  等到把保大抱過來,置于席上,小家伙卻根本不瞧面前那些花哨玩意兒,只是瞪倆大眼,左右尋摸——他很少能夠見到那么多人啊。裴通會來事兒,離席而起,來到保大面前,彎著腰逗弄他:“我是叔父,汝可還記得么?席上這些,盡皆有趣,汝可自取。”

  裴該笑道:“小小人兒,尚不能言,如何能聽得懂行之的話?”

  裴通搖頭道:“即便不能言,亦未必不識聽啊,我亦有子,自然知曉。”

  可是他這么一領頭,不少來賓也全都站起來了,圍攏過來逗弄保大,尤其還有幾名武夫,裴該生怕他們猙獰的面目把孩子給嚇著了…于是也走下來,用手中竹杖撥弄席上諸物,對保大說:“汝喜歡什么,便可自取,都予汝了。”

  他懷疑這兒子是屬青蛙的,面前的玩意兒靜止地擺在那兒,根本就不關注,一旦被竹杖撥弄得活動起來,小家伙當即就被吸引住了目光。可是東西太多,估計孩子也難以取舍,左瞧右看,拿不定主意。

  裴詵低下身,特意把那枚玉印朝孩子面前推,惹得裴該連聲呵斥道:“阿兄且退,正要觀此兒志向,阿兄這是作弊呀!”

  終于,保大站起來了,歪歪扭扭地,跨過玉印,閃過弓、刀,對經書理都不理,對筆、墨棄若敝屣,一彎腰,就把小飯碗給抄起來了。裴該心說完蛋,原來是個飯桶…

  郭璞揚聲道:“不錯,民以食為天,公子方周歲便識此理,果然有宿慧!”

  裴通也說:“此必有馭民之才也!”

  裴該心說你們腦筋轉得倒是真快啊…就見小保大抄起碗來,湊近嘴邊比劃了一下,隨即又給撇了,再彎腰,撿起了曲尺。

  “不以規矩,難成方圓,是兒果識大體。”

  裴該心說不要吧,文冀叔父你也來湊趣?然后就見保大撇了曲尺,將起來一盒胭脂…

  這下子誰都想不出好詞兒來了,不由得面面相覷。就見小孩子捧著胭脂,轉過身,跌跌撞撞地緊走幾步,一頭扎進保姆的懷中,隨即便把胭脂遞給了保姆。

  荀灌娘也列席與宴,就坐在裴該身邊,她一直不敢起來,只是遠遠望著兒子,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兒里,見此情狀,趕緊揚聲問兒子:“汝知保姆常用此物,是以取來與她,可是么?”

  裴通趕緊接口:“公子誠有孝心!”

  裴該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卻如何不與汝娘?果然小兒無識,有奶便是娘咧!”吩咐仆役,足夠了,把東西收了吧——他估計再玩兒下去,那孩子或許會把每樣東西全都摸一遍,則裴通、郭璞等人就要大傷腦筋啦。

  保姆把保大抱歸內堂,仆役們收拾干凈諸般雜物后,裴該便即端起酒盞來,相敬與宴眾賓。荀灌娘也跟著喝了一杯,然后告辭離席,宴會上光剩下了男性。

  裴該命從裴通處借來的伎人歌舞助興,又喝兩巡酒,氣氛越發輕松起來。

  正在說著、笑著,忽然有人湊近裴詵,低聲說了幾句話,隨即裴詵便借口離席。裴該也不在意,但時隔不久,裴子羽卻又回來了,也不坐,擺手示意舞樂暫停,隨即就案上端起酒盞來,環顧眾人道:“今日公子周歲,行此抓周之宴,誠為樂事。君等可勝飲此杯,我還有另外一樁喜事,要通告諸君。”然后轉向裴該,雙手將酒盞高高舉起。

  裴該心說什么喜事兒啊,難道你也有兒子了?就目前而言,裴詵唯得兩女,還都是庶出,膝下尚且無男。

  于是端起酒盞來朝向裴詵,眾人也皆滿杯,痛飲。裴詵放下酒杯后,就朝裴該拱手道:“臣適才得聞間者自平陽報訊,說及月前三事…”

  一聽說是來自平陽上個月的消息,裴該以下,眾人全都不禁支楞起了耳朵。就聽裴通一字一頓地說道:“其一,平陽螽斯則百堂被火,偽會稽王以下二十有一人焚死,劉聰聞訊,哀塞氣絕,良久方蘇…”

  《詩經·周南》中有《螽斯》篇,云:“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都是描述螽斯也就是蟈蟈,這種昆蟲產卵于草莖之上,一串一串的,極其繁多。因而后世就把螽斯作為子孫繁盛的象征,歷代宮廷中都建有“螽斯則百”堂,取其吉意,保育圣嗣。

  平陽胡漢朝皇宮中,自然也有螽斯則百堂,但是上個月突然間失了火,瞬間就被焚成一片灰燼,而且養在其中的劉聰幼子,以會稽王劉衷為首,竟然一口氣被燒死了二十一個!

  那你說劉聰聞訊,能不“哀塞氣絕,良久方蘇”嗎?

  古人都認為天地災異,應和人事,則胡漢劉氏諸王子同日被焚,螽斯則百堂燒失,這不正是平陽覆滅,劉氏將要絕后的預兆么?因而眾人聽聞,無不大喜。

  然而事情并不僅僅這一樁而已,裴詵接下去又稟報說:“其二,平陽西明門牡自亡;其三,霍山崩。”

  “門牡”就是城門的鐵栓,“自亡”是說莫名其妙地找不見了…古人認為此乃大兇之兆。《漢書·五行志》中便有記載:“成帝元延元年正月,長安章城門門牡自亡,函谷關次門牡亦自亡。”然后引經據典地解釋說:“關動牡飛,辟為亡道臣為非,厥咎亂臣謀篡。”這是亂臣賊子將要謀反的征兆!

  至于霍山,又名霍大山、太岳山,在平陽城東北方向,是平陽郡和西河郡的界山。古人認為境內山崩,也是大兇之兆,尤其霍山是平陽城周邊最高峻、宏偉的山嶺了,且從周代開始,便建祠廟,時有國家級的祭祀活動,則霍山崩,不正預示著胡漢政權已然時日無多了么?

  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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