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訪遣使聯絡關中,請求應援,打算從詔攻伐漢中的同時,數千里外的幽州,劉琨幾個外甥、內侄,再加上盧志父,終于商量出了一條勉強還看得過去的計策,隨即溫嶠便再次搜集財貨,秘密往見段秀。
段秀是段匹磾的幼弟,素來貪財,只要禮物送得足夠多,他就心甘情愿地給溫嶠當槍使。關鍵他認為,溫泰真也不過想救大司空而已,其實把大司空放出來,于我家也無損傷啊——四哥說他將來一定會報復我兄弟,我瞧大司空不象這路人…
再者說了,如今的大敵是段末柸,咱們老家讓他給占著了,豈能不思攻殺回去呢?若得晉人為助,打起段末柸來便有勝算,否則的話…以末柸之勇,我還真沒什么信心。
因而便即應允溫嶠所請,跑去求見段匹磾,問道:“阿兄將如何處置大司空,可有定計了么?”
段匹磾說老四見天兒跑來要我殺劉琨,老三則反復勸說,殺不得,我煩得連飯都吃不香,覺都睡不好,怎么你也來添亂嗎?
段秀笑道:“我聽聞晉人有句俗諺,說既騎猛獸,安可中下哉?阿兄當日便不該聽了四兄之言,偏要登此猛獸之背…”不等段匹磾瞪眼,他就急急忙忙地分辯道:“弟亦不能責備阿兄,阿兄之難,即愚弟之難,因而鎮日籌思,得一良策,可使阿兄下此獸背。”
段匹磾就問了:“計從何來啊?”
段秀按照溫嶠的教授,回答道:“而今一日不釋大司空,則晉人一日不能安心,我于薊縣終難保全,遑論北伐末柸呢?勢不可能久拘大司空。為今之計,只有挾裹大司空,合軍以攻末柸。使大司空在阿兄左右,許諾戰勝即寬放,而使劉始仁將晉兵,始仁懼乃叔遇難,必肯奮力死戰。待等平滅末柸,兩家之隙,或可因此而彌補,到那時再釋放大司空,必無害也。”
段匹磾沉吟良久,最終難決,還是把另外兩個兄弟也全都叫過來,一起商量。段文鴦就說了:“理當即釋大司空,再與晉人合軍,以伐末柸——豈有拘其帥而能使其卒奮力向前之理啊?”
段叔軍則想了一想,回復說:“阿兄不肯殺大司空,勢又不能久拘之,恐生變亂,既然如此,五弟之計,倒也兩全——至于是否寬放,可待攻滅末柸后,再商議…只是,劉群見在末柸軍中,若晉人與之暗通款曲,陣前倒戈,恐我兄弟性命難全。不如挾裹大司空,南攻羯奴為好。”
段秀搖頭道:“不然,今我北攻末柸,若羯賊趁勢來襲薊城,晉之軍民必能拼死抵御;而若南伐羯賊,末柸趁機撓我之后,晉人則未必肯為我而守了。且大司空既在我軍中,晉人又豈敢與末柸通款曲啊?”
老三、老五反復勸說,段匹磾最終勉強接納了這一建議——正如段秀所說,“既騎猛獸,安可中下哉”(其實就是后世成語“騎虎難下”的濫觴),他正不知道該拿劉琨怎么辦,殺又不敢殺,放又不放心,因而聽到一條似乎兩全之計,反復斟酌后,也便允可了。
段叔軍退出來之后,即召親信部曲,私下授意道:“此去攻伐末柸,若不能勝,還則罷了;若見有勝機,汝便于陣上暗箭射殺大司空,以免戰后家兄為難…”
同時得到消息的晉人方面,也聚會商議,劉演還說此非好事——“段匹磾既挾大司空,勢必要以我軍為前鋒,力敵段末柸。我若依從,必大折損;倘若敷衍,則大司空恐為段氏所害…”
溫嶠瞠目而對劉演,大聲道:“始仁將軍此言差矣,在君看來,是大司空性命重要,還是軍中士卒性命重要啊?何言敷衍!若能保全大司空,即便損兵折將,旌旗一豎,北地晉人自然望風而景從,上萬之卒,散可復聚;而即便不論大司空生死,若進不能挫敗段末柸,使段氏復振,羯奴將自南而來,即便君保全了士卒,又有何用?君可能南御羯賊,北安段氏否?!”
劉演聞聽此言,不禁滿臉愧色,離席致歉道:“泰真所言是也,我一時思慮不周,遂出妄語,還望諸君寬恕。”隨即拍拍胸膛,說:“即便我死于沙場之上,也必要擊滅段末柸,救得大司空性命!”一把扯斷佩刀刀環上的纓飾,說:“若違盟誓,有若此纓!”
段匹磾使劉琨作書,把統軍之責全都委任給了劉演,而把留守事交付給了盧諶。溫嶠、崔悅囑咐盧諶道:“今我既與段匹磾合軍,北伐末柸,恐羯奴或將趁機來侵,君為留后,責任重大,請與薊縣呈犄角之勢,相互應援,勿使有失也。”
盧諶滿口應承,并且回復說:“我無臨機應變之謀,則于陣前尋隙救出大司空事,便有勞二君了。但大司空無虞,即便羯奴來抄后路,也無可懼…”說著話略略壓低一些聲音,道:“倘若幽州終不能守,但得大司空,進可向遼東收取崔毖,退或可從簡鞅之語,東向海濱,奪路南下…都在二君籌劃。”
他們也都知道,段匹磾的承諾未必可信,很可能在擊敗了段末柸后,意氣風發,就此不再將幽州晉人放在眼中,而仍然下毒手殺害劉琨——尤其在劉演所部晉軍折損甚眾之時。況且戰無必勝之道,萬一這回打敗了呢?是故所謀之策,不過拖延時間而已。
最好的期望,當然是前敗段末柸,而其后段匹磾也不背承諾,但總得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吧。或者當面苦諫段匹磾,或者于戰陣之上,尋機劫出劉琨來,都必須因應時勢,隨機應變。因此有急智的溫嶠和勉強能夠應付特殊局面的崔悅盡皆隨軍出征,盧志父亦然,獨留盧諶守備后方。
段匹磾守把的薊縣,乃是燕國國治所在,王浚鎮守幽州之時,將州治從范陽遷移至此,大概位置是在后世北京市南部的大興縣。劉琨率軍自并州來投后,段匹磾則把他安排在了東南方向的征北小城屯駐。
這座小城乃是漢末軍閥公孫瓚所筑——當年公孫瓚與幽州刺史劉虞不和,遂建此城,以逼劉虞。因為年深日久,小城失修,劉琨被迫縮小了規模,將半數兵馬駐在城內,半數則圍城建壘,分與諸將鎮守。如今超過半數晉軍被劉演統領著北伐段末柸,盧諶乃率余部謹守小城。
至于段匹磾方面,留下其弟段叔軍守薊,自將大軍,裹脅著劉琨,揮師北進。段文鴦自請為先鋒,段匹磾卻婉拒了,說:“當以晉人為先,可借其勢也。”要劉演率軍在前,洶涌殺向北平。
此時段末柸身在北平郡治徐無城中,正在安撫部眾,忙得焦頭爛額。在原本歷史上,他并不至于如此窘迫,但如今洛陽頒詔,封段匹磾為遼西公、東部鮮卑大單于,導致段氏所屬各部陸續往投,段末柸難以禁止。他無奈之下,只得遣人去向宇文和慕容兩部求取援軍。
慕容廆時以代郡人魯昌、北平人陽耽為謀主(原本歷史上,還多一個裴嶷裴文冀,且居首席),言聽計從,既得段末柸之請,便與二人商議。陽耽勸說道:“臣等皆晉人,之所以依附將軍,乃因將軍雖處偏遠,卻不背王化,身為鮮卑,而心向中國,進可拱衛天子,復興社稷,退可安保臣等鄉梓也。
“如今洛陽所命,段匹磾實王遼西,段末柸篡僭而已。倘若將軍應援末柸,無異于背晉,臣等實不敢為設一謀。況且,末柸與羯奴私通款曲,約為父子,若末柸得幽州,一如羯奴得幽州,彼有襄國大軍為援,異日必侵將軍土地,恐怕到時候悔之晚矣。”
慕容廆笑笑,回復說:“先生勿慮,我不背晉。既然如此,段匹磾與末柸相攻,我可發兵相助匹磾否?”
魯昌擺手道:“不可,末柸勢大,攻之不易,且即破之,土地、戶口必為段匹磾所得,明公出力雖大,所獲卻小。以臣預想,宇文必肯應請南下,相助末柸,我等不如趁勢而西,取土地、戶口于宇文部。今明公兵馬強壯,稱雄一方,若能兼并宇文,獻俘洛陽,則異日或可踵段氏之跡,公于遼東,未可知也。”
慕容廆大喜道:“崔毖王浚余孽,人所不齒,我若能兼并宇文,則取遼東不為難也。胡勢方熾,天子懸遠,若真命我于遼東,當與二君共有平州!”
果然不出魯昌所料,西面的宇文部首領宇文莫圭在得到段末柸割讓三縣的承諾后,欣然發兵,命其弟宇文屈云率七千騎南下應援。段末柸會合了宇文軍,便陣于無終,以待段、晉聯軍。
無終就是后世的天津市薊州區,城池依山傍水而建,地勢險要。不過鮮卑人不慣于守城,段末柸又自恃勇武,因此布陣于城池東南方向的平原地帶。
段匹磾率軍開到,首先命令劉演率領晉人攻打敵陣。兩軍激戰多時,終究鮮卑驍勇,晉兵素質卻不甚高,再加上劉始仁不能服眾——他長年轉戰河北,與并州眾難免有所隔膜——于各將所領調度不靈,逐漸地便落在了下風。
段末柸并未親自上陣——他還得防著后面段匹磾的主力呢——見情勢對己方有利,便請宇文部騎兵從側翼猛攻晉陣。晉師因此而潰,士卒紛紛敗走,劉演親自揮刀,連殺數人,卻仍然禁止不住。
劉演急了,遂于陣中大呼道:“我軍若敗,大司空必無幸理!與其聞大司空死訊而向隅哀泣,不如先其而死,死而無憾!”催馬揮刀,便率領著眾兄弟和親信部曲,朝向宇文軍作拼死的突擊。不少晉將聞聽此語,又見此情景,難免羞愧、焦慮等情,一起涌上心頭,還思劉琨長年待己的恩遇,急忙駁轉坐騎,鼓舞士卒,紛紛喊道:“我等寧死于大司空之前,豈可后生?!”追隨著劉演殺向敵陣。
宇文部的騎兵原本以為勝券在握,突然遭此逆襲,難免有些慌張,在晉人不要命的猛撲之下,隊列竟被沖散。大將宇文素延策馬而出,來阻晉師,劉演四弟劉啟與戰,不三合即被刺于馬下。
劉演兄弟見狀,又急又怒,急從四面包抄過來,直取宇文素延。宇文素延促起不防,身邊將士頃刻間即被劉演部曲所驅散,他一人獨當劉演、劉挹、劉述三將,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便被砍下馬來,割取了首級。
宇文素延既死,宇文部眾無不膽寒,紛紛退避。段末柸見勢不妙,只得親率主力馳出,遠遠地拉弓瞄準,一箭正中劉演肩頭。劉演大叫一聲,墜落馬下,段末柸當即馳來取其性命,劉述揮矛攔阻,僅僅一個照面,便為段末柸所殺。
段末柸乃是段氏甚至于東北各部鮮卑中排名第一的勇將,長矛起處,全無晉將、晉兵,可以當其一合,轉瞬間即來至劉演身旁。劉演才剛掙扎起來,由部曲護衛著,尋隙而退,段末柸接連刺倒他三名親信,矛尖只在劉演身前打晃,口里道:“劉始仁,若肯降時,尚可活命,若不即降,今日便是汝的死期到了!”
劉演一顆心都懸在嗓子眼里了,終究段末柸勇名素著,威勢迫人,倘若是戰敗被擒至面前,說不定劉始仁聽聞此語,當場就屈膝了。但如今在兩軍陣前,晉狄雙方無數雙眼睛都盯著自己呢,倘若此際說一個“降”字,那還有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間嗎?因此他不敢言降,卻也不敢當面呵斥段末柸,隨手揮刀一撩眼前的矛尖,隨即轉身便逃。
段末柸大怒,當即狠狠一矛便向劉演后心插下,可誰想矛尖才剛沾到劉演的身甲,突然間斜刺里一矛揮來,硬生生將之格歪。段末柸急忙定睛看時,一將怒目圓睜,虬須翻卷,喝罵道:“逆賊,但有某在,必不容汝肆意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