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在長安城內搜集來自于各方面的情報,得知今歲河北大豐,不由得大為擔心,急忙召裴嶷前來商議——
“羯奴既然糧秣充足,則今冬必有舉動。聞彼已與段氏約和,未必會北上再攻幽州,但若南下徐方,或西逾太行以攻并州,又如何處?止遣蘇峻率兩千兵往援徐州,無乃不足乎?我已請祖君致意劉越石,請他防備羯奴,然恐越石不聽…”
裴該隱約記得,原本歷史上,應該就是在這一年,西面劉曜攻入長安城,俘虜了晉愍帝,東面石勒則掩襲并州,劉琨大敗,被迫走投段匹磾——旋即他就卷進了段氏的內訌之中,被段匹磾所殺。
史書上對此記載得很簡略,裴該原本以為歷史既然已經改變,石勒也晚了兩年收取河北,那么劉琨的命運或許也能變得好一些吧…如今才知,今年河北大豐,那么石勒很有可能按照原有軌跡進攻并州啊。并州才剛鬧過蝗蟲,災情比平陽好些也有限,此消彼長,石勒得手的幾率很大,說不定劉琨還得依原樣喪地跑路…
倘若并州有失,平陽政權免除了后顧之憂,那自己,尤其是祖逖所受到的壓力就必然加倍——最要命的是,若石勒兼有冀、并,恐怕真跟原本歷史上那樣,能夠逐漸形成席卷北中國之勢了…
裴嶷一方面安慰裴該,說:“曹嶷雖然歸胡,然與羯奴間心病猶在,則若羯奴欲大舉南下,曹某必不肯為其做先行,反而設謀牽絆之。我料羯奴必不肯行此下策——徐方今冬當無可憂。”隨即也同樣皺眉:“然彼若不南下,則必西進,劉越石是否能與之拮抗,尚不可知…”
隨即就問了:“文約昔在徐方,觀河北局勢如同掌文,今至關中,想是路途遙遠,卻未能洞徹其奸了…是何緣故啊?”先說“想是路途遙遠”,再問“是何緣故”,說明裴嶷并不認為距離遠近是裴該難以把握河北局勢的主要原因。
相處時間一長,裴嶷也逐漸瞧明白了,自己這個侄子確實有膽色,有謀略,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何所來的見識,但他絕非不學而能、不問而知的天生圣賢,更非能掐會算的妖人。那么你當初對石勒行事往往能夠洞徹機先——包括不必一月,便即擒殺王浚——主要應該歸功于曾經有過接觸,對石勒比較了解,以及重視情報工作。而如今你卻擔心石勒會去打徐州,還沒我瞧得清楚,是因為關心則亂呢,還是情報方面出了什么問題?
裴該聽問,便即摒退眾人,然后壓低聲音對裴嶷說:“實不相瞞,我與羯奴參謀程遐暗有書信往來…”把大致經過向叔父一說,最后解釋:“程遐庸吏耳,羯奴身旁,我唯懼張賓,是以欲與程遐合謀,以拮抗之,甚而尋機鏟除之。”
隨即嘆了口氣,說這事兒極其機密,我還真不是信不過叔父,所以從前不告訴你——“與程某往來書信,唯我與送信者二人得知,且每次送信,皆換新人。故此我既遠離,傳信不易,聯絡漸疏,乃不再易得河北內情了…”
裴嶷點頭說原來如此,隨即一挑眉毛:“文約既目羯奴為大敵,以張賓為難制,則此線不可稍斷。”頓了一頓,又說:“然以文約今日情狀,總執國柄,繁忙倥傯,亦實不宜再專司此事。”
裴該急忙問道:“叔父可肯為侄兒分憂么?”
裴嶷搖搖頭:“此等陰謀秘計,非我所擅長也…”
其實他倒未必不擅長,主要是不想插手這攤子事兒——此前裴該也曾經請求裴嶷協助負責情報工作,都被裴嶷婉拒了。他心里很清楚,我是你從叔,又為股肱,只要你不倒,我就富貴不替,沒必要再多攬事兒抓權。尤其情報工作,事務繁劇不說,一旦做得太成功了,反易啟人主之疑——啥事兒都知道,誰人都了解的家伙,倘若起了異心,還如何可制?
所以啊,連軍權我都可以幫忙抓一部分,只有這情報工作么,我絕不摻和。
裴該見裴嶷不肯答應,便即苦笑道:“然舍叔父外,我還能信賴何人?”
裴嶷答道:“有監自軍者,亦有覘外敵者;監自軍者唯求其忠,覘外敵者則求其謀。若欲與程遐共算張賓,文約身旁即有能人在,何不用之?”
裴該皺眉問道:“叔父所言,得非王貢乎?”
他從前也跟裴嶷商量過,你既然不肯接情報工作,我看王貢倒挺合適的,要不然讓他來?然而裴嶷斬釘截鐵地就給否決了。裴嶷的理由也很簡單,他說王貢昔隨陶侃,又背陶侃而從胡曾,既而賣了胡曾,跑來跟你,這種反復之人真的可信嗎?倘若把情報工作都交給他,被他抓住了同僚的把柄,誰知道會用來對付誰啊?
然而今天,裴嶷卻主動推薦王貢,他的理由就是:情報工作有對內的,也有對外的,對內情報一定要交給可信之人,對外情報卻可以托付給有謀之人——是否值得信賴,并沒有前者來得重要。
此外裴嶷還說:“王貢毒士也,且慣亂中取事,今即不能謀算張賓,若能使河北君臣生亂,與我亦有大益。”
于是裴該籌思良久,便將王貢召來,將自己和程遐之間的聯絡經過、方式,合盤托出,完了問他:“卿可能為我殺張賓否?”
王貢沒有回答能或不能,只是反問道:“不知明公欲如何殺他?”
裴該說你隨便——“張賓若死,羯奴斷一臂膀,乃無可慮。且卿若能使羯奴殺張賓…”他心里知道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可能性太低啦——“河北人心必然大壞,此功不下于覆軍滅國也!”
王貢當即拱手道:“明公知人善用,貢甚欽服。”言下之意:這活兒我熟,交給我就毫無問題啊!
王貢離開的第三日,裴該前往尚書省辦公,就接到了裴開的彈劾奏章。他先拿給荀崧、華恒看,征求他們的意見。華恒不敢輕易表態——那終究是裴該的從兄啊,怎能直斥其非?而衛展又與裴該有親,也不好說裴開彈劾得對…你們自家人的事兒,你自己拿主意好了,何必還來問我?
荀崧的身份終究不同,直截了當地便說:“按律,郡守、國相剿賊,確實不許越境,衛道舒雖然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但于律無罪。始平之事,當由裴景舒自決,彼不能御賊定難,卻彈劾鄰國內史,實屬諉過于人…”
但是頓了一頓,卻又建議:“文約可赍此奏以詢裴文冀,看他如何說法。”華恒急忙附和:“荀公所言,正某之所想也。”
這也是官僚群體的慣例了,某人有罪,只要別太過分,該當如何處置,還是先聽聽他后臺老板的意見為好,免得大家伙兒傷了和氣。
于是裴該便將奏章揣入袖中,等下值返家之后,再請裴嶷過府,與他商議。裴嶷展開裴開的奏書,略略一瞧,便即笑道:“景舒久居邊地,于朝廷律令不甚熟稔,乃有此奏…”瞟一眼裴該的表情,又說:“我當作書申斥之。”
言下之意,裴開這么做是不對的,但是…不必要責罰他,我寫封信警告一下就得啦,都是自己人嘛,咱們內部解決,不必動用國法朝例。
實話說,裴該對這票官僚護短和息事寧人的行為頗為反感,但他本身也并非純潔無私之人,而且身處局中,行事亦不便太過死板,導致眾叛親離——人情這玩意兒,自己目下終究還用得著啊。故此雖然表態贊成裴嶷所言,面上卻無笑意。
當然啦,想假裝笑笑,對于裴該來說,本不為難,但裴嶷終究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不必要太過作偽。
裴嶷見裴該是這種神情,想一想,便又加上一句:“然而,景舒所言,亦不為無理。如今社稷陵替,即雍州亦止粗平而已,舊制、舊規,正當有所更易,以應時局。”裴該點點頭,當即轉身吩咐侍坐的郭璞:“勞卿大筆作文,將剿賊不越境之律,暫且廢除。”
正如裴嶷所言,目前正該戮力同心,一致對外,不能再各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了。和平年月出臺那種政策,是防止郡國守相以越境剿賊為名侵害了其他郡國的利益,引發扯不清的官司;如今所謂的“賊”,則都不是小規模流躥犯,可以暫且坐觀成敗,等朝廷別委專員剿除的,豈能再分你我呢?
裴該趁機就說了:“舊律多從漢,自漢季以來,百余年間,唯曹魏略加增補而已,我晉實無所改。然而正所謂‘時移事易,變法宜矣’,應對今日之局,實當有所損益。”注目裴嶷:“還請叔父為我詳審舊律,擇其有疑義者,你我共商。”
裴嶷點頭應允了——這活兒我可以接,沒問題。
隨即裴該又問:“本擬秋收后便即發兵攻打蒯城,甚而進抵上邽,奈何糧秣不足,只得作罷。然張春在蒯城,日夕侵擾我境,終不可坐視,否則百姓如何安居,朝廷之威又何存啊?我當如何做?還請叔父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