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嵩將會發兵封堵泥水,不使北地軍西進,本在裴該廟算之中。按照計劃,大軍進抵泥水東岸前便當分兵為二,主力西進吸引安定軍,游軍則繞至泥水上游方向,自安定境外涉渡,然后再南折以兜抄北地郡治臨陘。
北宮純所部“騏驥營”就擔負這一游軍任務——所部盡為騎兵,行動速度很快,可以長途奔襲,以收促不及防之效。
故此北宮純追趕馬蘭羌,直至境外,暫時屯扎于郁郅故壘,以等待南面的消息。等到焦嵩水畔斬使,算是徹底跟北地軍翻了臉,郭默心說時機到啦,如今我大義名分占得牢牢的,便可一鼓作氣,攻陷安定。于是一方面遣人南下長安,求取對焦嵩的討伐之令,另方面派快馬去通知北宮純,說可以了,你可以動了。
郭默使者抵達長安之時,裴該已然率兵出征,去取始平、扶風了,但他預先也跟梁芬、荀崧等人打過了招呼,故此制書當即頒下,指斥焦嵩七款大罪,命將其擒歸長安下獄。可是當使者打馬揚鞭,趕回泥水東岸的時候,卻發現戰事毫無進展——焦嵩也沒有退,郭默也沒能得渡,仍然隔著泥水遙遙對峙。
為什么呢,這都好幾天了,北宮純早就應該得信,繞路去襲臨涇了呀,那焦嵩焉有不后退護城,把渡口給讓出來的道理?
郭默也正在郁悶,他的主力和北宮純“騏驥營”之間相隔不過百里,迅馬馳書,一白晝可至,就他所知,北宮純仍然滯留在郁郅故壘,尚未能夠渡過泥水去。
為什么呢?裴該等人原本謀劃得好好的,對于各方面的舉動全都預想了對策,但卻沒有料到,“騏驥營”的行動使得原本并不存在于盤面上的一枚棋子摻和了進來…
馬蘭羌勢力很弱,僅僅數千戶而已,勝兵尚不足千,所以在謀算之時,根本就沒把他們當一回事,若能降服最好,否則遠遠逐出境外也便是了。誰想馬蘭羌受北地軍所逼,倉惶逃躥,卻去引來了虛除的人馬。
虛除部游牧的地區,是在故漢上郡西部的奢延澤一帶,虛除權渠統合周邊氐、羌各部,有十數萬帳。當日劉曜退出馮翊郡,行至上郡高奴(后世延安附近)故壘,暫時棲身,他以權渠之子伊余為質,固然不可能逼降權渠,卻可以使得權渠暫且不敢來攻。但俘子之仇、奪軍之恨,虛除權渠又豈能輕易放下?他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劉曜,尋找可趁之機,根本不會關注晉人在南方的內斗。
然而虛除是一個氐、羌聯合體,盟內各部,未必都肯凜遵權渠之令,再者說了,權渠也未曾嚴令禁止他們,使不得與晉人開戰吧。結果馬蘭羌北遁后,便即找上了向來關系不錯的幾部氐、羌,說:“晉人奪我土地,逐我于北地之外,還則罷了;今窮追不舍,越之境外,分明是欲并襲君等。我等唯同心一意,才可驅逐晉師。”
于是集合了六七千兵馬,浩浩蕩蕩殺向郁郅故壘。北宮純遣劉光率部逆之,連番小勝氐、羌,但氐、羌卻始終逡巡不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又豈敢輕易涉渡泥水啊?泥水渾濁、洶涌,本非輕易可渡,倘若我渡到一半兒的時候,氐、羌突然間掩殺過來,則損傷必重啊。
北宮純遣使向郭默告急,郭默又急又氣,本打算派董彪率“厲風右營”前往相助,可是再一琢磨,董彪這種老實頭,估計搞不定狡猾的氐、羌,只能以力破之,恐怕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且若然戰事拖延,虛除再遣大軍來援,麻煩就大啦。罷了,罷了,還是我親自走這一趟吧。
于是軍中仍然高豎他“雷霆營”的旗幟,使董彪護守營壘,他自己則率半營之眾,北上郁郅故壘。
郭默先派人去通知北宮純,命其廣步偵騎,阻斷戰場,然后才率軍隱秘地進入故壘之中。在與北宮純、羅堯、劉光等人商議過后,郭思道便即吩咐:“君等可渡矣。”
“騏驥營”當即大張旗鼓地削木為筏,急渡泥水,在不遠處游弋的氐、羌雜騎果然趁機洶涌殺來。郭默使士卒皆伏故壘中不動,待等氐、羌騎兵靠近,這才同時揚起旗幟,亂箭齊發。氐、羌大亂,“騏驥營”斷后的羅堯反身趕殺,陣斬敵將七人,才終于將之徹底逼退。
不出郭默所料,來戰的氐、羌也早就快馬急報虛除權渠,請求增援了。然而權渠正在緊盯著劉曜,無心南顧,只派出一名部將,征召周邊各部五千軍來援,但是吩咐他們:“逐退晉人即可,不可遠追。晉人若主動退去,亦不必與之交戰。”
而等到援軍到來之時,“騏驥營”早就渡過泥水,直奔臨涇去了,郭默也率部退回了泥水東岸,郁郅故壘空無一人。虛除軍只得悻然退去…
計劃就此重新邁上了正軌,“騏驥營”洶涌而至臨涇城下——他們既無攻城的經驗,也缺乏輜重物資,自然不便攻城,只是抄掠四鄉,搜集糧秣而已。裴該早就關照過了,內線作戰,所遭遇的都是我晉子民,不可肆意搶掠、殺戮,否則軍法不饒!北宮純等三將為此都深感束手縛腳,渾身不得勁,但他們初附未久,尚不敢輕易抗命,只得約束士卒:光搶糧食就行了,不得殺人,也不得燒屋。
可是這年月的軍隊,哪有什么嚴格的紀律性呢?而北宮純等人本非真心遵從軍令,外加申令不嚴,難免還是有不少晉人膏于官軍鋒鍔之上,陳尸騎士馬蹄之下。北宮純被迫下了嚴令,軍中統一口徑,咱們所殺的全都是安定郡兵,并沒有一個平民哪。
其實他們要是實話實說,只要別太過分,裴該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也知道這年代的軍隊一如盜匪,不易約束,況且“騏驥營”也不是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兵馬。但你們竟然上報說一個平民都未曾殺戮,一座房屋都未曾燒毀?蒙誰哪,誰會信?!三將因此于戰后受到責罰,此乃后話…
“騏驥營”雖未攻城,但這么一鬧騰,臨涇急報前線,焦嵩坐不住了——他的糧草物資還得靠后方轉運,若為敵軍所斷,豈有勝理啊?被迫放棄了渡口,急急退返守城。其后他也曾多次派兵出城征剿敵騎,但北宮純本著裴該的“十六字真言”,靠著騎兵的機動性屢挫其勢,等到郭默、董彪終于渡過泥水,進抵城下,焦嵩就徹底不敢再出來了。
焦嵩無奈之下,只得一方面諉過于人,斬殺兩名下將,獻出首級,請求郭默退兵——你們不是要去打盧水胡嗎?如今道路通暢了,那就趕緊過去吧,何必要攻我的臨涇城呢?一方面遣使彭夫護,通傳消息,許以重賂,請求盧水胡出兵相助。
對于他前一計,郭默當即將出朝廷的討伐制書來,要焦嵩自縛出城,前往長安伏罪。焦嵩自然不肯,只得嚴守城池。臨涇城防堅固,守兵數量也不少,郭默等人又不擅長攻城,連日難克。
眼瞧著秋收在即,郭默的意思,我就圍著城池,到時候割盡城外新谷,且看你城中的軍心、民心是否搖動。大不了我就圍個倆仨月的,都不必要后方支撐,新谷足夠資供,臨涇早晚必克。但只怕焦嵩去聯絡了盧水胡,到時候彭夫護大軍殺來,難免功虧一簣啊…
為此便命“騏驥營”西出游弋,探查盧水胡的動向。
然而彭夫護雖然接到了焦嵩來信,卻一時間無心往救,因為此前不久,一支大軍正在其西南方向的略陽境內開始集結…
大軍之主,自然便是隴城的陳安了,他既然得了司馬保的命令,便即招募周邊氐、羌從征,本部兵馬雖然只有千余,苻洪等已得游遐許諾,若能平滅盧水胡,朝廷必有官職賞賜,因此欣然率師來合。陳安進至略陽郡北部時,又陸續有南安、隴西的氐、羌,以及鮮卑吐谷渾來會,總兵力達到了一萬余。
不過吐谷渾自己沒來,只命長子吐延和舅父慕利延領兵出征。
這支軍隊雖然種族各異、旗號不同,凝聚力其實很松散,但若放在后人眼中,陣容卻算得上是相當豪華了。陳安以晉將身份,身攜南陽王司馬保鈞令,得為統帥,其實他本人的威名也就僅僅盛于一時罷了,不象他身邊——
有未來的吐谷渾河南王吐延,有前秦太祖苻洪,有后秦景元帝姚弋仲,此外苻洪身邊,還有一個胎毛未褪的后涼景昭王呂婆樓…
彭夫護調集兵馬,嚴防西南方向,至于東方的焦嵩——我管他去死啊!
裴該在收取三郡,返回長安的時候,安定郡內的戰事尚且順遂,還在原本計劃框架之內。郭默仍在圍困臨涇,梁緯、陸和平定新平郡,足以保障北地軍側翼;陳安統率氐、羌兵馬,尚未與盧水胡正式接戰…
盧水胡實力頗強,遠在雍西各郡國守相之上——否則當日賈疋也不會先與之結盟,繼而又為彭夫護所攻殺了——這一仗在秋收前未必就能打完,可能還要增派后援兵馬,本在裴該預料之中。說實話收取三郡速度之快,反倒出乎了裴該等人意料之外,雖然有天降霖雨,有為了圍城打援而頓兵郿縣城下將近十日,但前后不到一個月,朝廷所可以實際掌控的雍州土地、戶口就增加了將近一倍,已經算是神速了。
因為在原本的計算中,新平兵最難打,恐怕秋收前未必能夠拿下,誰想到前有竺恢兵發美陽,竟被甄隨一戰而破,后有梁緯說降了漆縣…
所以裴該才能返回長安,處理政務,開始逐步充實中央和地方各吏職,重新建構比較完善的統治體系。他曾希望將來得著機會,可以征召和籠絡太原王氏的京陵公嫡派,可是沒想到,這里初征荀邃、鄧攸的詔書才剛發出去,親朋杜乂、衛展等人還沒進城,那倆太原王倒先主動跑到長安來了,投刺求見。終究是一公一侯,裴該不便怠慢,當即掃榻相迎,將王卓、王聿兄弟請入正堂就座。
他細一打量,就見這二位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一樣的國字臉,卻滿面風霜之色,皮膚黝黑、粗糙,與普通士人大為不同——估計這幾年四處流亡,吃了不少苦啊。才剛坐下,王卓便朝裴該一拱手:“久疏拜望,裴公身體康健,一如往昔,唯須略長些——吾心甚慰…”
裴該心說哦,難道咱倆見過面嗎?仔細搜索記憶,卻壓根兒想不起來。就理論上而言,二王也都曾經居于洛陽城內,既為開國郡公之后,王卓又擔任過朝官,兩家的祖籍地——一河東、一太原——距離也不算遠,應該是有過來往的。
只是裴該幼有尚主之議,老爹又為朝廷執政,所以起家就是第三品的散騎常侍,清貴為一時之優選;二王就不同了,雖亦名臣之后,終究份為庶子,準你們襲爵就已經格外開恩,了又怎可能擔任高官呢?王卓做過給事中,這個職務本備天子顧問,多用以加官,若作為正職,就僅有虛名而已,才第五品,王聿更是從來都沒有出仕過。所以大街上見著,得他們跟裴該打招呼,裴該都未必惜得搭理,雖然見過面,但毫無記憶,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此時正是用得著二王的時候,況且如今的裴文約也不是過往的清華公子、宦門紈绔,在待人接物上,水平高過原本的靈魂好多倍,于是假裝熟絡地笑笑:“我亦甚思賢昆仲,昔以為殉國罹難,每夜深念及,不免垂泣…不知二位這數年間,究竟流亡何處啊?”趕緊就把話題給引開了。
王卓聽問,不禁悲愴,當下抬起袖子來抹抹眼淚,回復說:“我等九死一生,亦不想尚有今日,得見王師,更得重睹裴公風采…”隨即就把他們這幾年間的經歷大致陳述了一遍,情節倒也相當曲折,甚至離奇,可以當一部傳奇小說來聽…
王卓、王聿之父王濟王武子,文武兩道皆能,既好弓馬,又精研《易經》、《老》、《莊》,英姿颯爽,氣蓋當世,晉武帝司馬炎因此把姐姐常山公主下嫁他為妻。這當然是一樁赤裸裸的政治婚姻,因為常山公主幾乎滿身都是缺點——論貌,雙目失明,論德,刻薄忌妒。估計兩人可能只是形婚,所以并無所出。
王濟天賦雖高,品德卻次,乃是當時腐朽公卿的代表,極度奢靡腐化,講究吃穿。據說某次司馬炎去他府上赴宴,吃到一道蒸乳豬,滋味絕美,就問王濟是怎么做的。王濟笑著炫耀:“乃以人乳蒸得。”司馬炎聞之色變,飯還沒吃完就離席而去了——這是《晉書》的記載,《世說新語》則說是讓乳豬吃人奶,更過分。
王濟曾一度觸怒了司馬炎(當然不是因為用人乳蒸乳豬這種小事兒),罷官離朝,就把家搬去了北邙山下。那地方本是諸帝陵寢所在,又為避暑勝地,人口繁密,地價很高,王濟卻有錢買下大片土地來做騎射的跑道,甚至為了炫富,還在跑道上鋪滿了銅錢,被時人稱作“金溝”。
估計是因為太過窮奢極欲,肆意吃喝,結果王濟才四十八歲就過世了,比他老爹王渾死得都早——被追贈為驃騎將軍。經過王渾的懇請,兩個年輕的庶孫王卓、王聿乃得襲爵,可是沒過幾年,王渾也掛了,二王徹底喪失了靠山,就此無望公卿顯位,只能在洛陽城里坐吃山空——好在他們家錢多,足夠吃一輩子的。
“永嘉之亂”前,看到天下紛亂,兄弟二人早就把家眷和大批財物運回了老家太原,自己留在洛陽城內觀風色。等到胡騎日益迫近,知道勢難挽回,這才商量著,那咱們也趕緊落跑吧。只是該逃到哪兒去呢?王卓一言以決:當然是回老家太原去啊。
王聿問他:“今河東已為胡寇占據,我等要如何返回太原啊?”王卓聞言,不禁一愣,就問兄弟:“前往太原,必經河東乎?”
“若自東方遠遠繞過,自然也可。然今河內、汲郡亦有胡騎蹤影,當如何處?”
“再往東去便可。”
王聿說再往東就到兗州甚至到冀州地界啦,數千里路程,咱哥兒倆是從來都沒出過遠門的,怎么可能走得到?王卓笑笑:“我車馬俱健,盤費足夠,即行萬里,有何懼哉?”王聿總覺得不靠譜,反復攔阻兄長,直到某一天,他跟街上打聽到消息,才趕緊跑回來跟王卓說:“可以東行無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