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綝對于李義所報,將信將疑。他覺得小城就這么大,有自家親信兵馬守衛,安全系數必然大一些,倘若離開省中,跟著李義前去提審王貢,就怕敵人鋌而走險,在路上設下埋伏…長安城太大啦,如今又太空曠,不定哪個街角里就會暗伏著刺客呢!
再者說了,不在名單上的人就一定可信嗎?華恒清華世家,乃曹魏名臣華歆曾孫,前尚書令華廙之子,他的家世足以與裴該相拮抗,這票一流世家肯定打心眼兒里瞧不起我等二流家族,則秘密走到一塊兒去的可能性很大啊。
李義剛才不是說了么?王貢供稱,他們是想通過梁芬,請尚書草詔,然后八成由荀崧蓋印,便有可能罷免自己的職務,誰知道自己這一走,華恒會不會轉頭就寫下一份制書來呢?即便他從前并沒有上賊船,但自己一來一去的,就足夠跑出一兩名裴該秘藏的黨羽來煽動他落筆啦!
所以啊——“還是將那王貢押來省中為好。”
李義俯首應命道:“既如此,明公請稍候,臣去去便回。”
他才剛直起身來,就聽華恒壓低聲音說道:“且慢!”
華恒膝行兩步,湊近索綝,附耳說道:“索公疑我,我今亦無以自剖,只等細審王貢,便知華某無辜。然李義所言有理,恐怕逆徒會鋌而走險,索公不可毫無防備——索公府上,當遣軍守護。且…”頓了一頓,又道:“版上無名之人,索公都疑,則有名之輩,反可信乎?”
索綝用眼角瞥了瞥華恒,心說此言倒也不為無理。略一沉吟,便即取出兵符來,吩咐李義道:“汝可傳我之命,使除涼州騎兵外,他部皆暫時撤出小城。汝亦別派五百兵馬,前去守護我的家眷。”
兩名督將之名,赫然列于牘版之上,雖然很可能是王貢攀誣,但也說不定…真有人貪圖利祿,暗中與裴該有所勾結呢?其中一人正率部警護小城,還是讓他先撤出去,要相對穩妥一些。再者說了,如此一來,李義把王貢押入省中之時,也不至于被彼等暗藏在軍中的同黨發現吧。
李義既然捕得王貢,前來出首,應該是可信的;羅堯遠來是客,若沒有自己關照、重用,還不知道被關中士族欺負成什么樣呢,也大致可以放心。其實在索綝潛意識里,是斷然不肯相信“涼州大馬”會背叛自己的——彼等若在掌握,自身便無可憂;若連羅堯所部都叛變了…反正勢難回天,那也無須多想。
李義領命而去,索綝強耐著性子在尚書臺中等候。他終于坐不住了,站起身來,背負雙手,繞著書案轉圈,心中反復籌謀對策。幾名官員見他這種樣子,都不敢動,華恒以下,唯有靜坐拱手,目光追隨著索綝的身影移動而已。
索綝轉著轉著,突然間停步,雙眼斜向一瞪:“汝待何處去?!”
原來是尚書左丞臧振悄悄地爬將起來,正哆哆嗦嗦想往門口蹩。聽到索綝喝問,臧振趕緊跪下,解釋道:“末吏內急…”驟然聽聞這般兇信,誰都不知道會不會真鬧出事來,自己會不會被卷進去,難免下身松弛,會擔心褲襠濡濕啊。然而索綝卻厲聲道:“汝欲傳信于逆賊乎?不許去!”
臧振沒辦法,只得強忍尿意,繼續安坐。索綝又繞了幾圈,猛然間朝向大門:“汝等何為?!”
今天在堂前執戟護衛的,是兩名涼州兵,索綝遠遠瞟見,又有兩名涼州兵過來,正在與前二人交談,故此發問。四名兵卒急忙單膝跪倒,稟報說:“正待換班。”索綝呵斥道:“不準換班!”頓了一頓,又道:“汝二人也不許歸,并立門前值守。”
四名兵卒沒辦法,只好一邊兒一個變一邊兒倆,各執長戟,挺身而立。
然后隔了沒多久,有名小吏拱手而來,到了門口一瞧,今兒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加了雙重警戒,而且…堂上靜默得可怕,無人開聲,就只有索大將軍繞著書案在兜圈子…小吏心知必有變故發生,也不敢進去,哆哆嗦嗦地就在門口徘徊。
誰想到還是被索綝瞧見了,問他干嘛來啦,小吏這才疾趨入堂,回稟說:“特來請問大將軍,可要備膳?”索綝這會兒哪有胃口,當即一甩袖子:“不必。”小吏才剛要走,索綝卻又想起來,吩咐道:“天將暗矣,可上燈燭——不必旁人,就汝一個來上燈。”
華恒不禁暗中搖頭,心說這正是應該鎮之以靜的時候,怎么索綝你這么沉不住氣?果然家世低,教養低,戴上三梁也不象公卿…雖然我自己的腿也在哆嗦,但我起碼沒站起來兜圈子不是嗎?于是垂下頭去,不再以目光追隨索綝,卻仔細思索如今的情狀。
牘版上那么多人名,難道真的全都黨同了裴該么?不大可能吧…別的不說,梁緯是索綝外甥,若王貢連他都會想要扯下水去,那為什么不來找我呢?想要尋尚書草詔,還是我比較合適啊,而且就出身而論,我也天然會更傾向于裴文約而不是索巨秀…
這必然是想要把水攪混,可是攪混了水之后,彼等又打算如何行事呢?猛然間眸中精光一閃——難道說…他抬起頭來瞥了索綝一眼,想想要不要提醒對方,但看索綝一張面孔黑得可怕,真正生人勿近,算了吧,我還是先不開口為好。
燈燭點亮之后,又等了一陣子,好不容易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雜沓,索綝當即手扶腰間長劍,凝神戒備。就聽門外響起李義的聲音:“明公,臣押王貢到來。”索綝說好,你們進來吧,隨即卻又改口:“只汝一人押他進來可也。”
李義答應一聲,隨即就見他推搡著一名渾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衣之中,且腳步踉蹌之人邁進了大門。他解釋說:“為怕被其同黨所知,故此改裝而來。”一把扯下了那人身上的黑衣,將之搡跪在地。
索綝退歸案后,也不就坐,冷冷地望著眼前跪著的這人:“汝便是王貢?抬起頭來。”隨即眉頭一皺,問李義道:“堂外因何喧嚷不休?”你不讓士卒們跟外面安安靜靜的站隊,干嘛這么吵啊,妨礙我審訊嘛。
李義急忙躬身拱手:“是臣約束不利,明公恕罪。臣這便出去呵斥彼等…”話音才落,就聽門外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說道:“不必了,省內業已無敵。”
索綝吃了一驚,“什么人”三字尚未來得及出口,就聽“呼啦”一聲,從大門外當即涌入了二三十名士卒來,各執兵刃,入門后便即左右分開,目光兇厲地瞄著堂上眾人——臧振再也憋不住啦,當場就尿了褲子。
索綝這才恍然大悟,不禁怒視李義:“原來汝才是叛逆!”
就見李義從懷中抽出一塊牘版來,高舉過頭,揚聲道:“有詔命,罷索綝所司各職,即捕下獄!”索綝怒問:“我是錄尚書事,我不加印,何所謂制書、詔命?!”
那個貌似熟悉的聲音又再從門口方向響了起來:“索公既為錄尚書事,則逮捕索公的制書,自然不必由公加印。”天子尚且幼弱,倘若連罷免錄尚書事的制書都要錄尚書事本人蓋章才能施行的話,那不等于索綝可以永遠霸著這個位子了嗎?世間焉有此理啊?
索綝繼續斥問道:“即無需我加印,究竟是誰草擬的制書?”是誰蓋印的我就不問了,九成九是荀崧那老混蛋,可我見天兒跟省里盯著,究竟是哪個尚書如此大膽,敢于在我眼皮底下寫就這種制書的哪?
尚書草詔,主副官署可,就算正式法令可以頒布了,這一流程自然必須嚴謹,不能輕易私相勾連。確實索綝整天盯著三名尚書辦公,但他總不能一直跟到尚書家里去吧,而且就算想跟,終也分身乏術,尚書私下擬詔,理論上是誰都攔不住的。所以按照規制,制書皆以版寫,所需牘版乃至筆墨,都是特制的,不準外攜,也不易仿造。
更重要的是,索綝如今急于想知道,究竟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要先明白了才好籌謀對策啊。究竟是哪個混蛋尚書搞了這一出呢?
門口的聲音回答說:“乃是司徒公所命,華尚書草擬,荀仆射加印。”
索綝當即把憤怒的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華恒,華恒嚇得一個哆嗦,直往后縮,同時連連擺手:“不關下官之事…”索綝雙眼一瞇:“果非汝之所為么?”是誰寫的制書,文末必有署名,那是不可能隨口編造的——“如此說來,乃是偽詔?”
“華尚書,此刻索綝已如籠中之雀,君何必再詭言矯飾呢?直承可也。”門口那個聲音又再響起來了。
華恒繼續哆嗦,但目光卻開始游移,頓了一頓,突然間“噌”地站起身來,“噔噔噔”連退數步,跟索綝拉開了距離,然后才說:“不是偽詔,確…確實是司徒公所命,下官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