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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十六字真言

  裴該預言說石勒用不了一個月,就能擊敗王浚,甚至將之斬首,這話就連裴嶷都不大相信。終究幽州兵有數萬之眾,王浚統御已久,本土作戰,就算打不贏,總應該能夠扛一陣子吧不用一個月?除非石勒有項羽之勇!而王浚尚無葛伯之智…

  所以今日在洛陽工地上,溫嶠說幽、冀相爭,沒有一兩年恐怕分不出勝負來,裴開忍不住插嘴,但他也沒敢照搬裴該的話,只是退一步說:“倘若石勒全力以襲幽州,恐怕王彭祖不及半歲,便將喪敗!”

  溫嶠對此自然是嗤之以鼻,都懶得開口駁斥。祖逖見裴開臉上有點兒掛不大住,只好開口打圓場:“無須多議。裴公曾有語:‘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石勒如何,我等且靜觀可也…”不管他是真心反正,還是假意附晉,反正我如今也顧不到河北,你劉琨是不是想插手,我說話你也未必肯聽“然今六修已然授首,普根繼為拓跋之主,與劉公重修舊盟,劉公將何日與鮮卑兵共南下,以克復平陽啊?”

  祖逖對于劉琨書信最不滿意的,是你光說了石勒欲圖歸順,打算伐幽州以自效之事,對于咱們兩家如何合力平滅胡虜,竟然只字不提。那你這回派外甥來究竟是啥意思?難道是向天下人炫耀,敢跟你作對的都肯定沒有好下場?要我們為石勒攻伐王浚拍手表示贊成嗎?你心里還有國家社稷沒有啊?!

  溫嶠答道:“拓跋新敗于遼西,普根雖殺六修,內部尚且紊亂,而晉陽糧秣不足,亦暫時難以發兵總須等待秋后。”隨即左右瞧瞧:“且祖公在此營修宮室,恐也無即刻北渡之意吧?”不等祖逖反駁,當即俯首道:“末吏奉命,西入關中以覲見天子,請天子下詔,罷王彭祖大司馬之職,且商議各路勤王兵馬合擊平陽之事。”

  祖逖努了努下巴,終于還是忍住了沒罵出聲來,直等送走了溫嶠,他才私下里對裴開說:“昔日裴公曾與我語,云劉越石亦非國家純臣、當世英雄,我還未信,于今看來…”裴開趁機再販裴該的預言:“裴侍中以為,石勒野心素熾,若得幽州,必西向并州,王、劉皆忘唇亡齒寒之意,恐怕會淪為虞、虢的下場啊!”

  祖逖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對裴開說:“卿可致意裴公,望裴公不改初志,與我并力滅胡。若能重造社稷,裴公當執國柄,某任其驅策裴公可為陳丞相,我做灌嬰。”他這是拿滅呂安劉之事來做譬喻,但不說自己當周勃,而說做灌嬰,是自退一步,表示樂意讓裴該居于上位。

  本來嘛,裴該的家世比他范陽祖要強得太多了,昔日雖然攜手并進,將來肯定要分出高下、先后來的,祖逖還真沒有那么大的野心,打算始終跟裴該平起平坐再說論如今的官位,他就已經差上一截了。

  祖逖也知道裴該搶著入關,就是去取名望和索官要權的,相信若換了自己去,那侍中的位子同樣唾手可得。只是總得有人留鎮河南啊,終究自己原本身在豫州,距離河南就比較近,與各方勢力預先都打過了不少的交道,換上裴該,固守之勢未必就能如此完善。社稷未復,大敵當前,自家有多少小心思都得先按捺住,不能跟王浚、劉琨似的…倘若祖、裴也鬧到那般地步,或者哪怕只是鬧到索、麴的程度,那這國家恐怕永遠都好不了啦!

  數日后,裴開接到了荀氏父女、熊悌之所率“武林左營”等兩千多兵馬,以及卞掏盡府庫運來的兩萬多石麥谷估計今年秋收前再沒有了。

  祖逖盛情款待了荀崧,荀崧在席間說:“小婿得任侍中、衛將軍、儀同三司,而止與祖君司州刺史,未免不近人情。我若入長安為顯宦,參與政事,必當上奏天子,加祖君將軍重號。”祖逖連聲致謝。

  歇了數日,一行人便即離開洛陽,繼續西行,可是還沒等走到華陰,突然得著消息,說劉曜聯合了上郡的虛除部,不下二十萬大軍氣勢洶洶直向大荔城殺來。荀崧當時就慌了,急忙要女兒別再北渡,先跟我去長安城吧還得寫信給女婿,千萬別硬扛,暫時放棄二郡,退回到渭水以南屯扎為好。

  荀灌娘搖頭道:“阿爹自往長安去,我仍北渡夫婿在前喋血御胡,為妻的怎能不前往相依,而反退避自全呢?”

  荀崧說你女兒家去了前線能干啥?“汝若得安,想必裴侍中在大荔城中,或守或退,也都可無后顧之憂了。”頓了一頓,又說:“昔在宛城,汝不過弄機巧而已,今與胡人當面,須弄不得。且汝雖會騎馬射箭,不過鄉間弋獵,中些鳥兔罷了,若遇豺狼虎豹,自當退避外事由男子當之,婦人退而居安,并不為恥啊。”

  荀灌娘卻還是搖頭:“若能戰勝,自然無憂;倘若戰敗,唯有與夫婿同死耳,不愿寡居!”跪下來向荀崧連磕了三個響頭:“阿爹,兒既出嫁,即為裴家人,生死貧富,皆當與裴郎共之今日與阿爹拜別,且各自珍重吧。”

  荀崧怎么也勸不住他這個閨女兒反正從來就拗不過無奈之下,只得灑淚而別。他把荀氏親信部曲給閨女留下了一大半兒約摸三十多人反復叮嚀,若是大荔危殆,你們別管裴該,就算綁,也要把我閨女給綁回長安來!反正閨女年紀還輕,又無所出,大不了改嫁好了…

  貓兒也要跟著荀灌娘走因為理論上她跟從出嫁,也已經算是裴家人啦但就連荀灌娘都不肯答應,說:“我尚能騎劣馬,若有萬一,或能殺出一線生機來;汝但憑兩足,如何得脫大難?”況且貓兒因為不習慣中原的氣候,這幾天一直病懨懨的,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荀氏父女怎么肯讓她也上前線去呢?最終她還是被荀崧死拉活拽地給領走了。

  裴開、熊悌之保護著荀灌娘,原計劃從渭也就是渭水與黃河的交匯處北渡,因為擔心胡軍快速南下,可能發兵來爭奪渡口,所以把涉渡處臨時改在了華陰以西。這樣渡過渭水后還有一條北洛水,北洛水緊鄰著大荔,就理論上而言,不至于被胡軍徹底封鎖吧。

  真要是鎖嚴實了,那也無法可想,只好退返華陰,或者西向長安。

  果然一路上無驚無險,只遠遠地望見過一些胡軍游騎、哨探而已,又豈敢接近“武林左營”兩千兵馬?再加上運糧的隊伍,推車上遍插旌旗,遠遠望去,說是五千余都有人信…一行順利涉渡北洛水,進抵大荔城下。裴該聽說老婆來了,急命打開城門,他親自跑到城門口去迎接,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我已遣人送信,要夫人暫從岳丈,轉道長安,難道未曾接到么?夫人來此何為啊?”

  荀灌娘笑一笑,說:“恐君有后顧之憂、退卻之意,故此專以來堅君心也。”

  裴該拉著妻子的手,也笑著說:“我心如磐石,即無夫人,豈敢不堅?”

  胡軍號稱二十萬,實際上也有十三四萬,為什么不能夠將大荔城團團圍住,而會放開了南門,使得援軍、糧秣和荀灌娘都能夠順利出入呢?

  這主要是因為大荔城距離北洛水太近,裴該早就挖深城壕,與北洛水連成一體,且在城南夾渠筑壘,直至渡口,水面上也還有預先搜集的船只,來往巡弋,胡軍想要徹底封鎖南門,難度實在太大啦。

  劉曜曾打算遣別軍繞至北洛水東,先攻克和封鎖了渭,再抄至大荔城南,但是華陰令盧志父提前三個多月,就已經在境內黃河沿岸修筑了不少的堡壘仿效祖逖、裴該在淮陰縣內所建嚴密防守,使得胡軍難以順利奪占渡口。

  尤其是胡軍進抵大荔城下,初戰便即不利,所以也沒有余暇再徹底鎖閉城池了在劉曜想來,總得給對方留下一條后路,才能防其困獸猶斗,死戰不休啊。

  胡軍呼嘯而來,是在荀灌娘進城的三天之前,劉曜故意激得伊余主動請令,率本部精銳三千余騎為先鋒,劉曜另遣大將宋始率五百騎為其向導。這數千騎兵氣勢洶洶地離開了陽城,南下踏入平原地區,北宮純率部前來阻撓,被伊余輕松擊退裴該早就關照過北宮純了,說若遇弱敵,可前進蹴破之,若遇強敵,淺嘗輒止可也,千萬別跟對方硬碰;你這支騎兵對于戰局太關鍵啦,除非我直接下令,否則必須得保存實力。

  “涼州大馬”甚為精良、驍勇,這點伊余自然瞧得出來,但唯如此,對方一接戰即走,他反倒更為驕橫,說:“我固知晉人膽怯也,唯恃堅城以守,雖得北地騎兵,也不善用。我若有此騎兵,必伏于城池左近,待敵攻城時方可投入戰場,豈有游弋于百里之外的道理呢?”

  于是大踏步朝前邁進,當距離大荔城十多里處,前方游騎來報,說發現一小股百姓推著車、扛著包,正朝城池方向逃去。伊余說既然如此,那還等什么,趕緊追啊“彼若容百姓入城,我等乃可趁勢奪門;若閉門不納,即在城外殺盡這些晉人,以嚇城內人心!”

  旁邊兒宋始聽著,心說這伊余一點兒都不傻嘛,雖然驕傲了些,狂暴了些,但基本行軍打仗的章法是不亂的說不定還真能靠這些氐、羌之騎,就攻克了大荔城呢!

  就此揮師急追,遠遠地果然瞧見大荔北門大開,吊橋放下,想要接應那百余名晉人入城。伊余從腰間拔出刀來,就待加快馬速。宋始雙腿夾緊馬腹,直起腰來,遙遙眺望,心說不好,趕緊上前攔阻伊余,說:“將軍且慢,此是晉人誘敵之計也!”

  伊余一皺眉頭,問你這話什么意思?宋始指點著說:“我軍亦時常密遣人來打探大荔的消息,知從數月前,裴該即將城外十里內的百姓全數遷入城中,豈有臨至我軍殺來,才匆忙躲避的道理呢?況且將軍請看,那些晉人全是青壯,竟無一個老弱婦孺在內,則誘我急攻城池之意明矣!”

  伊余一撇嘴,說你想多了“唯有青壯,才心存僥幸,前此不肯從裴該之命歸入城中,要臨時匆忙而逃。且我部甚驍勇,與汝等不同,雖不善于沿壁爬城,卻皆無畏兵刀箭矢,平地廝殺。即便晉人真是誘我,想于城門狹窄處極大殺傷我眾,我也不懼他,正好趁機奪門、取城!”

  隨即把手中長刀一擺,說你起開,別攔著我立此首功。

  宋始無奈,只得退后,卻勒束本部兵馬放慢速度,先別跟城池挨得太近為好。只見虛除勁騎的前鋒都已經踏上了吊橋,城門卻還來不及關閉,突然之間,城上一通鼓響,只見城壕內側的矮墻上瞬間露出來無數人頭,隨即便是箭如雨下…

  虛除部的騎兵當場就被射翻了十多名,翻身跌入深壕。伊余見勢不妙,這才匆忙勒馬,隊列卻就此徹底散亂。他正待整隊后退,身后又有雜沓的馬蹄聲響起,“涼州大馬”不知道從哪里沖殺了出來!

  幸虧宋始的胡漢兵還是整齊的,急忙轉向,與北宮純相攻。箭矢雜飛、刀矛交碰之下,胡漢軍折損甚眾,但等到伊余終于整好了隊伍,并且退離至敵方弓箭射程之外,趕過來增援宋始的時候,北宮純不等竟以全功,卻又率“騏騎營”飄然而去了。

  終究北宮純為將多年,對于騎兵的運用非常嫻熟,戰斗節奏本來就把握得很好,而且臨行前裴該還親授他十六字真言,是為:“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話說太祖這十六字真言,雖為兵法至論,卻不是什么人都玩得轉的。首先你得有足夠的機動性,否則敵進我退不遠,敵退我追不上,那還有什么意義啊?這一點涼州騎兵自然是完全能夠做得到的;其次組織性和紀律性也必須強,要進而不亂,退而不散“騏驥營”半數以上都是跟隨北宮純超過五年的涼州同鄉,真正如臂使指,才能近乎完美地執行騷擾任務。

  故此當日北宮純聞此真言,不禁大喜,心說這是為我“騏驥營”量身定造的妙策啊!啥,你說是都督抄來的,并非原創,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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