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早就跟北宮純打過招呼了,說不光光寫封信而已,得著機會,還是要見見那位老鄉羅堯,幫我探聽一下他的境況,看看是否可以拉攏過來。
可是沒想到雙方才一見面,羅堯倒先來拉攏北宮純…北宮純心說我還沒開口咧,這孩子楞頭青,說話如此直接,那好吧,我也不跟玩虛的了。便即笑道:“若有更佳的去處,我豈能無動于衷?但恐索公非可以倚靠之主也。”
羅堯皺眉問道:“何以見得?”
北宮純回答說:“索公擁戴天子,執政長安,已數年矣,而不能合關中之政,內有麴公掣肘,外有南陽王遮斷隴道,胡寇不日而將再至,朝廷岌岌可危——索公豈能善保其身乎?我在徐州軍中,即戰事不利,亦可東歸,性命無虞…這千名涼州子弟,不至于因我而盡折于沙場之上。而卿跟從索公,一旦長安城破,還有何處可去啊?難道要學我昔日,無奈而投向胡虜么?”
隨即正色道:“告卿知道,胡中不可居也。我等終是晉人,胡人豈能托以腹心,加以重用?”其實這話不盡不實,劉粲對北宮純還是挺看重的,但若不如此說,則對方將如何看待北宮純?羅堯可未必會秉持著華夷之分的理念,認為北宮純是出于大義才回歸晉朝的,只會鄙視:人以國士待汝,汝一叛而再叛,特么的還是人嗎?!
“且今徐、豫北伐,已盡復河南地,兵勢強盛,可見胡運不久矣。即胡寇陷長安,合司兗豫徐四州之力,亦足以拮抗之,我等又豈能歸于胡寇,將子弟骨血無益地拋灑于中原大地上呢?”
羅堯沉吟少頃,緩緩地說道:“然而…索公終是國家執政,裴公不過一外臣耳…”
北宮純笑道:“關中事尚不能一言以決,說什么國家執政?且裴公清華顯貴,但入長安,三公有望,焉知政不可移?”
“君若肯從,索公將以將軍號及大郡守相酬答之…”
北宮純搖搖頭:“我豈望大郡守相?至于將軍號,我在胡中便是將軍,若貪圖名位,何必南歸?”這話也是假的,其實他功名心挺重的——“不知卿在長安,任何軍號啊?”
羅堯有些尷尬地笑一笑:“我不能與君相比,不過庶民出身,今為驃騎大將軍麾下督護…”
北宮純一撇嘴:“難道我北宮氏便是涼州豪門顯戶不成么?然在徐州軍中,即獵戶、土豪亦署守相,今裴公入覲,亦欲為我等各謀取將軍號也。”
北宮純的意思,我這兒條件比那兒優厚多啦,我怎么可能會背棄裴該,跑到索綝那里去呢?但他也并不藉此拉攏羅堯,只是說:“我等且各保其主,以觀形勢吧,卿慎勿輕將忠悃許人,多顧慮我涼州子弟,勿得埋骨異鄉為好。”
因為他投順裴該時間也并不長,實話說沒什么特別的忠誠心,只是就目前情況而言,瞧著徐州軍比較方便投靠,實力也相對足一些而已。然而這些年天下大勢瞬息萬變,誰都不清楚下一步的局勢究竟會怎么發展,所以他也不肯把這條門路給堵死嘍,只是假做關心狀,關照羅堯,說咱們還是都先維持現狀,等等看再說吧。
羅堯返回長安城,等到索綝從朝上退下來,便即上前稟報,說我去見過北宮純了,但他目前還并沒有叛離裴該的意思。索綝一門心思都在考慮裴該在宴席上所放的豪言壯語,暫時沒空多考慮這個問題,便即點一點頭,意思我知道了,吩咐羅堯且退。
然后索綝就找機會與梁芬密談,說覺得裴該今天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何用意啊?是不是咱們沒讓他做大將軍或者大司馬,他不滿意,所以故意來消遣我等?
梁芬捋著長長的胡須,先是點頭,然后又搖頭。他一邊整理自己的思路,一邊分析道:“以裴文約的門戶、資歷,再加收復故都之功,足堪為大將軍矣,即便不與,亦當加之重號…”怎么就只給了他一個征西將軍呢?怎么也該是征西大將軍才成啊——
“且宜加侍中、仆射等職,使參朝政…”侍中多為三公加號,實執朝政,左右仆射則被稱為“端副”,等若“亞相”,若加上類似名號,就等于承認裴該為相,分潤他部分權力了。但是昨晚商議的時候,任憑梁芬磨破了嘴皮子,索綝卻執意不允,故此梁芬今日在朝上,當宣讀圣旨的時候才會這么緊張,就怕裴該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梁芬的意思,就算裴該功高蓋世,終究是外臣,想要一入朝就邁過我去,執掌朝政,那別說索巨秀了,就連我也不樂意啊。而且無論梁芬還是索綝,都認為裴該是祖逖的副手,是幫忙祖士稚探路來的,那即便咱們樂意放權,把裴該捧高了,將來又將如何安排祖逖啊?而且若安置了祖逖,咱們倆又該往哪兒擺?
不管裴該、祖逖的功勞有多大,名位有多顯,終究目前是索、梁執政,想要讓他們把到手的權力拱手與人,除非們真率數萬大軍,氣勢洶洶殺將過來…而且即便如此,梁芬當即就會慫了,至于索綝,說不定還得先打過一仗再說。
然而話又說回來,總得分潤他點兒權力吧,或者起碼做出愿意分權的態度來吧,光給他加“儀同三司”,他能滿意嗎?他此前論官品雖然也就三品,但論爵位就已經比公了呀,豈會在意這些虛名?
但是索綝堅持說,裴氏家族雖然顯貴,終究裴該年紀太輕,又從來沒有執政的經驗,怎么可能讓他一來就為相呢?總得相處過一陣子,看看其人終究做何打算,才好分潤權力吧——其實他心里是絲毫權柄都不想讓的——我想他在天子駕前,不敢無禮,真要是心懷怨恨,咱們在其后的宴席上再商議不遲。
梁芬拗不過索綝,最終也只好從了。正如索綝所言,他相信裴該在天子駕前不敢無禮——真要是敢甩袖子就走,那正說明祖、裴徒具野心,只想搶班奪權而已,必不能用——等到宴席之上,應該就會提出更多要求來了,到時候也不是不能商量。尤其若得梁芬助言,相信就連索綝也不便強壓裴該。
可是沒想到裴該在宴席上壓根兒就沒提自家的品位、權力問題,卻說要進至馮翊、北地,以身當胡,索綝因此就問了——他是在胡扯吧?他一定是在胡扯吧?他只是委婉地表達自己的不滿而已吧?
梁芬說了,裴該心中不滿,那是肯定的,但他有很多種方式可以表達出來。比方說一開始要求為雍州都督,統合軍務,那就是伸手要兵權哪——其實若無麴允在,便暫且應允他又有何不可?“索公是否致信于麴忠克,或彼肯退居于裴文約之下…”這兩人一定要分出個高下來,否則關中諸軍,一個雍州都督,一個大都督,究竟聽誰的為好?理論上是要聽大都督的,那雍州都督不就徹底是個虛名了么,裴該豈肯罷休?
索綝搖搖頭:“麴忠克焉肯相讓?”那廝打仗、用人是軟,但在攬權方面,可一點兒也不比我疲沓啊。再者說了,我跟他正不對付呢,我寫信去,他必然認定我是要收拾他,說不定立刻就跑去依附司馬保了哪!
“還是梁公致書為宜。”
梁芬擺擺手,說此事且再議——“然如我所言,裴文約若欲表達不滿,大可不必放言北進,收取馮翊、北地。我思其用意,或許有三…”
“請梁公指教。”
梁芬豎起一枚手指來:“其一,裴文約忠心為國,不貪名位,不避刀斧,唯思鞏固關中之守。”
索綝一撇嘴,那意思:我不信!
梁芬隨即又豎起第二枚手指來:“其意拮抗麴忠克也。彼固知我等立朝,不便插足,唯欲取關中兵柄,而麴忠克亦必不肯輕與…”咱們對權力不肯撒手,如所言,麴允肯定也不樂意,即便咱們給裴該雍州都督甚至大都督號,那也不過一紙空文罷了——“是以欲勒兵北上,假意守牧二郡,其實尋機吞并麴部!”
索綝聞言,雙睛不禁一亮,連連點頭,說這是很有可能的。
他巴不得趕緊把麴允搞下臺,省得那家伙整天和司馬保眉來眼去。雖說以裴該代麴允,或有前門拒狼,后門進虎之虞,但終究裴該年紀輕,有可能比麴允好糊弄一些。再者說了,司馬保殺過他裴家人哪,裴該應該不至于再去跟司馬保接近吧?只要兩家不聯手,則他索綝在長安就仍然是磐石之固。
“其三為何?”
梁芬說了,其三嘛,就是給祖逖讓道。裴該為祖逖開路,已經來長安摸過咱們的脈了,那么他或許留下來以迎祖逖,或者退回河南去跟祖逖合流,但也有一條路,是先期北上,以待祖逖入關后可以加以呼應…
索綝聞言,不禁悚然而驚:“若果如此,祖士稚其志不在小也!”
梁芬說咱們光在這兒瞎猜也沒用,我的意思,再派人去找裴該,就說官位問題還可以商量,以此來探聽一下他的真意——上回派其族弟去,估計他未必肯往太深里說,而且裴通終究年輕,也未必靠譜啊。
“如此,何人可遣?”
“吾長史李容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