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明天一早便要覲見天子,故此裴該在與裴嶷商議過后,連夜進城,連裴嶷等文吏,帶親信部曲,正好一百人,卻并未使甄隨、北宮純協行,而命二人好生照管營地。
長安城高峻雄偉,但亦多有殘損痕跡,很多部分的修補尚算牢固,卻根本來不及考慮美觀問題。入城之后,游目四顧,果如裴嶷先前所言,如今的長安就不是一座都邑啊,只是一座大軍營罷了…
永嘉五年六月,劉曜、王彌、石勒、呼延晏等攻陷洛陽胡軍趁勝直進,八月,劉粲、趙染亦克長安,俘殺晉南陽王司馬模。要到這一年的臘月間,賈疋、索綝、梁綜、閻鼎等始擁戴司馬鄴于雍,稱皇太子,旋攻長安,翌年四月收復之。當時守備長安的是劉曜,見勢不利,遂盡遷城內士民八萬余口而北遁平陽去了。
根據后世史書記載,當司馬鄴繼統之時“天下崩離,長安城中戶不盈百,墻宇頹毀,蒿棘成林。朝廷無車馬章服,唯桑版署號而已。眾唯一旅,公私有車四乘,器械多闕,運饋不繼…”
雖然長安光復后,流散四野的百姓陸續歸來,但將近四年過去了,據說也僅僅聚集了不到兩千戶而已沒辦法,大頭都被劉曜給擄走了啊不及全盛時的十分之一。如今城內最多的反倒都是兵卒,包括禁軍和各方勤王兵馬,不過精銳大多被麴允帶出去抵御劉曜了,留存的絕大多數都是老弱…根據梁肅從前所說,只有千余涼州騎兵,尚堪一戰,那是因為其將素與麹允不和,而寧可投效索綝之故。
終究索巨秀是敦煌人,算半拉涼州老鄉,而麴氏只是秦州土著罷了雖說百年之前,秦涼本不分家…
裴該邊走邊看,忍不住湊近裴嶷一些,壓低聲音說道:“若麴大將軍果有異心,返身入城,即可拘捕索公,奪其權柄…”裴嶷點點頭,然后回答道:“聞索公素敬梁公,而麴公不及也,是恐即得長安,若無梁公之助,亦將難以鎮定吧。”
裴該微微而笑:“彼等武夫,自有此慮…”言下之意,我就不必擔心啦。
裴嶷提醒他:“梁公為先帝懷帝司馬熾之舅,久在朝中,其勢亦不可小覷,恐無人能代其位。”別胡思亂想啊,你暫時還不能動梁芬。
裴該頷首道:“隨口一說罷了,我焉有此意啊…且待先與索、梁二公懇談后,再做打算。”
其實他心里是很想干掉索綝的,因為那廝實在是個爛貨。僅僅攬權擅政也就算了,若能抗戰到底,即便能力不足,亦當同情。好比說宋代的張浚,志大才疏,富平之戰敗得難看無比,后來又處置不當,逼反劉光世部,但裴該對他還是保持著相當敬意的因為其人堅持主戰,從不言和啊。再比如宋末的文天祥,其實無論作戰還是理政,能力也都平平,但屢挫屢戰,最終殉國而死,一首正氣歌流芳萬古,乃為世代忠臣之表率。
但是索綝呢?在原本的歷史線上,后來劉曜圍司馬鄴于長安小城,城中糧盡,司馬鄴無奈而遣侍中宋敞出城迎降,索綝竟然扣留了宋敞,而使其子對劉曜說:“城中糧食足支一歲,未便攻克,若能許綝車騎將軍號、儀同三司職,及萬戶郡公爵,我便出降。”竟然想要拿天子百官的性命,為自己謀取降胡后的最大利益!
然而這路貨色,就連胡人都瞧不起,劉曜當即斬索綝之子而絕其意及晉室出降后,君臣都被解送平陽,劉聰以索綝為臣不忠,下令將其戮之于東市…
裴該常與裴嶷密議機要,因為份屬同族,這個叔父是信得過的當然不是說親戚就一定忠誠,但就目前情況而言,兩人算是綁在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且裴嶷又很精明,實為裴該不可或缺的臂膀。但某些想法,或者尚不成熟,或者太過驚世駭俗,即便裴嶷,他也不會輕易透露。
裴該本是來自后世的穿越者,又讀過史書,所以對當時代很多名人有些先入為主的判斷乃至成見,這是不便宣之于口的。好比說對于蘇峻蘇子高,裴該尚未見面,就能說出他乃曹嶷一流野心家,其后雖然收納,卻也心存警惕。再比如對索綝索巨秀,知道他在原本時間線上的結局的裴該,難免會鄙視乃至敵視,進而暗起殺心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就他目前的表現來看,索綝則尚無可殺之罪。
裴該曾經設想過,若自己能夠兵進建康,挾持…不,擁戴司馬睿,則王敦不可留,庾亮不可用,而王導倒有可能搖身一變,成為自家的有力臂助當然前提是裴氏的基本利益,別和王氏的基本利益起太大沖突。而若自己能夠兵進長安,扶保司馬鄴,則必須置索綝于死地!
麴允倒尚可留,雖說司馬鄴出降前曾經慨嘆說:“誤我事者,麴、索二公也!”但麴允就沒做出過索綝那種無恥之事,他最后是跟隨司馬鄴出降,到平陽后見司馬鄴受到劉聰折辱,麴允伏地號哭,惹得劉聰大怒,將其下獄,他旋即就在牢中自殺了。
與索綝相對比,忠臣誰都喜歡,即便不能為我所用,必須弄死,也可以追贈一個佳謚,以作為自家臣僚仿效的榜樣劉聰追贈麴允為車騎將軍,謚節愍侯。索綝若聞此,寧不愧殺?
至于梁芬,這人是個有趣的角色,其實早在長安城第一次失陷的時候他就被胡軍所擒了,據說還降漢做了劉聰的衛尉此為十六國春秋所記,真偽難辨但不知道怎么一來,竟然又跑回了長安,擁戴司馬鄴登基。等到長安再次淪陷,梁芬也跟著司馬鄴二赴平陽,此后其身影便消失在了史書中,然而…
裴該前世恰好有個同學姓梁,研究族譜的時候,發現不少野史記載,都說梁芬是梁氏南遷之祖,也就是說,最終他攜家帶口,落跑去了東晉…倘若確實如此,這還真是個跑路的大行家哪!裴該心說我不及也,你若再把我放胡營去,我估計直接自殺了,絕沒有二度逃亡的勇氣和信心…
長安城雖是秦漢故都,但自東漢改都洛陽后,其地位便即直線下降,其后雖有董卓挾持漢帝西遷長安,但沒過多久董卓就被殺了,繼而一票關西武夫掌權,誰都沒想著把長安再重新修繕起來估計大家伙兒跟劉協的想法是一樣的,長安止暫居行在耳,咱們遲早還是要回洛陽去的啊,又何必費工費力重修長安呢?
此后一百多年間,魏、晉皆都洛陽,長安繼續靠邊兒站,因此城池規模始終是西漢時代的水平,沒能與時俱進。
西漢長安城其實不能算是一座正常的城邑,而只類似于后世的皇城而已,城內超過一半面積都是宮室,余為百官衙署、宅邸,以及各級府庫,雖有東、西市,估計也皆官宦采買之地基本上城里就沒有老百姓住的地方。因此面積不大,甚至還不到如今洛陽城的一半兒。
漢家宮闕,自然全已傾頹,司馬鄴入主后,賈疋即下令在城東南方明光宮的舊址建造一座小城,作為核心堡壘,也容皇太子暫居。裴該從正東清明門進來,一偏頭,便遙遙可見此小城,搭建得相當雄偉,城墻竟然高達五丈余,他心說怪不得后來劉曜既破長安,索、麴尚能據小城而守,若非糧盡,還真是不容易被攻陷啊。
他剛才對裴嶷說:“若麴大將軍果有異心,返身入城,即可拘捕索公,奪其權柄…”其實心里在想的是,我又如何呢?雖然只有兩千騎兵,但就看這滿大街亂糟糟的狀況,即便如同兵營,也是一座布局混亂、防衛松懈,而且士卒軟弱怯懦的兵營,還真未見得難打。然而若攻小城,則確實不易,況且據說小城中還有索綝寄予厚望的那千余涼州騎兵在…
好吧,裴該心說,我明日便當面去見一見梁芬、索綝,然后再定行止。
梁芬早就為裴該安排好了下處,讓他洗滌風塵,好明天一早上朝去覲見天子。就禮法上而言,未見天子,不見同僚,所以裴該住下之后,命令幾名親信部曲前往各處探聽消息,自己打算等吃過晚飯就早點兒歇息的終究連日行軍,他也已經極度的勞乏了。
冬季天黑得早,只是裴該習慣晚食晚睡,雖感疲累,也一直熬到了戌時左右大概后世的點鐘他正打算洗洗睡了,誰料想突然有部曲來報,說:“令弟行之來拜。”
裴該聞言愣了一下,心說黑更半夜的,裴通突然跑過來做啥?便即擺手道:“就說我已睡下,且待明日朝覲之后,兄弟再相見吧。”
部曲出去少頃,又再折返回來,稟報說:“令弟堅不肯去,說有要事稟報主公。”
裴該無奈之下,只得重整衣冠,命人請裴通進來,一見面就問:“行之,我初入城,未謁天子,禮不當與卿相見。何事急于見我?”
其實白天裴嶷、王貢他們進城的時候,就已經派人去尋找和通報過裴通了,一是請對方做好在朝中相助的準備,二也是從親眷口中打聽一下長安內情。裴該是想跟裴通再見個面,好好聊聊的,但不必著急啊,怎么也得等明天我從朝中回來再說吧。
裴通笑一笑,長揖行禮:“阿兄,弟焉敢違禮私見?此番前來,乃白身而受司徒所遣也。”
今日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