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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搖撼天下

  這一年的秋收,廣陵一郡勉強得個平年,總計收上糧稅二十余萬斛,此外江東裴氏等人資助,以及用鹽、鐵從江州交易所得,也有六七萬斛。手中有糧,心里不慌,裴該豪氣頓生,不顧卞壸的勸阻,開始爆兵。除北方流民兩千人外,再次遣人南下江北募兵,又得兩千余。

  但是這些新兵還上不了戰場,暫時只能放在淮南地區軍屯,起碼得訓練一個冬季后,才能形成一定的組織力和戰斗力——縣內正規軍仍然是一軍四營,共兩千人。

  熬過秋收的繁忙,裴該才剛緩過一口氣,突然間裴通前來辭行,說要把裴該的謝表帶回長安去。

  裴該前陣子忙得腳不沾地,都快把這個堂兄弟給忘了,乍聞裴通求見,還以為他終于想通了,愿意留下來襄助自己呢。如今縣中兵馬、武器、糧秣勉強足夠,缺的就是人才,即便裴通算不上什么大才,終究名門之后,又不似徹底的紈绔,做個百里侯還是綽綽有余的吧——有家世就有威望,有威望就能震懾群小,普通庶族大戶總不敢明著奓毛。

  可誰成想裴通竟然說要走了,裴該聞言,不禁皺眉。他心說你這陣子在縣城內外到處亂躥,我還以為是在觀察我的施政和淮陰的民情…我施政沒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吧?淮陰經過一整年的治理,也還算安穩、太平,今秋收獲雖然不豐,勉強敷用,都開始爆兵了…你見到根據地這番蒸蒸日上的局面,即便不納頭便拜,也不應該著急閃人啊?

  難道說你此前所言是真,確實害怕青黃不接之時道路不太平,所以才不肯走,等到秋收之后,就可以上路了?我卻不信,如今天下大亂,中原地區又哪有真正太平的時間段呢?

  于是便誠懇地問道:“難道是為兄款待不周么?行之因何欲歸啊?”

  裴通笑一笑:“弟既受朝廷所遣,使命既畢,自當歸謁天子。”

  裴該心說你的使命又不是才“畢”的,到這會兒才終于想起來該回去復命啦,焉有是理?當下不動聲色地追問道:“行之云長安公卿間相互傾軋,朝廷岌岌可危,而卿在關中,也不過人質而已,既然如此,何不留下輔佐于我,而急欲歸蹈險地呢?”

  裴通輕輕嘆了一口氣:“若兄可輔,既有所命,弟焉敢不留?奈何徐州非可久居之地啊。”

  “此言何意?”

  裴通停頓了一會兒,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后才緩緩地說道:“今石勒北去,祖君西征,曹嶷被災,瑯琊王可為兄長保障后方,則淮陰周邊五百里內,再無強敵,實可謂亂世中少有的一方凈土…”m.woquge

  裴該點點頭,也不插話,等著裴通繼續說下去——估計下面就該轉折了,肯定有個“但是”或者“然而”。

  “然…”真正是果不其然——“阿兄所望,又豈止淮陰一縣?堂堂裴氏嫡脈,豈可為百里侯?”“百里侯”就是縣令或者縣長,最高千石,第六品;以裴該上中的超高中正品,起家官途就該是六品,怎么可能一輩子在這個位分上轉悠呢?你堂堂三品縣侯,難道就只打算管這百里之地嗎?

  裴該笑笑:“我為刺史,非縣令也。”

  裴通拱手答道:“名雖刺史,實與縣令無異…”不等裴該反駁,說我總有一天會把整個徐州都拿下來的,他就繼續說道:“便得一州,甚至奄有青徐,難道阿兄便滿足了么?青徐者,東夷之地也,非中國也,勢不能據之以搖撼天下…”

  裴該聽到這里,不禁眼皮子略略一跳——“搖撼天下?”小子你知道自己在說啥么?這是你的真心話,還是被你看穿了我暗藏的心事?!

  他心中實有所期待,但暫時又猜不透裴通的真實用意,只好假裝沉吟不語,由得對方繼續說下去。

  裴通乃道:“我聞喜裴氏,天下高門,子弟若不為公卿,是不肖也。阿兄先君曾為執政,燮理陰陽,為王輔弼,阿兄難道不愿紹繼先君之志么?若在青徐,天下亂,不過一諸侯耳,天下定,反易為人所嫉。是故小弟以為,青徐非立業之所,家門復興,不當始于此處。”

  裴該緩緩頷首,心中長出了一口氣:小家伙你野心不小啊,好在不是勸我稱王稱霸,逐鹿中原——“然則,何處可為興旺家門的所在?”

  裴通聽問,精神略略一振,先伸手朝西方一指:“夫唯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此所謂天府者也。夫與人斗,不批其亢而拊其背者,不能全勝,而關西若大漢,關東若孺子,得據秦地,可搖天下!”

  裴該暗中一撇嘴,心說背書誰不會啊,這不基本上就是婁敬勸漢高祖放棄洛陽,改都長安的原話嗎?當即笑笑:“行之是勸我從卿入關么?然而正如行之此前所言,索巨秀用事,驕橫跋扈,我又安能制之?”想讓我去長安跟索綝爭權,你們這西支可以就此翻身?倒真打得如意算盤,我可不會上這種當!

  裴通擺一擺手:“長安如今有若泥淖,入之必陷,弟安敢請兄長西行?不過就天下形勢,說幾句閑話罷了。”隨即又伸手朝北方一指:“河北亦可為立業之所,西有太行,北有燕山,控扼大河,可成就穩固根基。昔更始欲使光武鎮定河北,朱鮪等苦諫,正為此也。”woquge

  他終究不是想游說裴該逐鹿中原,圖謀天下,而只是“搖撼天下”,重振裴氏家門而已,所以不能直接用劉秀河北建基來舉例,只好拐個彎子,說朱鮪等人不肯放劉秀去,就是因為河北的地勢太好的緣故啊。

  “我豈有不知?”裴該微微苦笑,心說把石勒勸河北去,其實也有我一份功勞哪——“奈何力不侔也,石勒已先往,我兵微將寡,豈能與之相爭?”而且在原本的歷史上,石勒的河北之行就風險重重,差點兒被王浚聯合段氏鮮卑給捏滅了,換一個能力差點兒的,估計根本就站不穩腳跟。

  “可以立業興家之地,尚有第三處么?”

  裴通搖搖頭,說就這兩個地方,我找不出第三處來了。隨即把話頭繞回來:“是故阿兄在青徐,如人登山,恐怕愈行愈險,愈行愈狹,弟在兄處,位分終不過六七品而已,其與復歸長安何異?既然無異,父母昆弟,終不可棄。”

  這話就說得很直白了,裴通的意思,我現在已經是七品中書舍人啦,只要不犯錯,不降級,累積資歷,奮斗一輩子,怎么著也能得著五六品的官職吧。你這里的條件未必就能比西邊兒好多少,我犯不上拋棄父母兄弟,特意跑過來輔佐你啊。

  裴該微微冷笑:“長安終究是險地,倘若胡賊殺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便胡賊不來,公卿傾軋,動輒得咎,怎說與青徐無異?行之若不肯相棄父母昆弟,自當西歸,若求自身安穩,不若留在我處。”頓了一頓,又說:“或者南下建康,亦當有卿一席之地。”江東肯定比關中要安全多啦。

  裴通搖搖頭:“江東就免了吧,小弟實在吃不慣稻米…”隨即嘆了一口氣:“愚弟豈不知長安危殆?此去亦不肯久居,當勸說家父,不如更向西行。亂世之中,若不能成就一番事業,那便只有避于蠻荒之地,以求茍全性命了。”

  “西行?行之欲行往何處去?”倒還真是挺符合你的表字哪。

  “涼州張士彥,威行一方,用賢撫民,且據荒服之地,守易攻難——昔竇融若不歸漢,可以分茅裂土,長為西州之王,張士彥之勢與之相類。故弟乃欲奉親前往投之。”

  裴該聞言,略點一點頭:“行之所言是也。志既已定,人不可奪,如此,為兄便不強留卿了。”張士彥就是張軌,他這一族割據涼州,進取西域,建立起十六國中罕見的漢人政權“前涼”來,維持了西北地區將近七十年的太平。所以正如裴通所言,你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別去找涼州張氏,那地方太偏僻了,可要是只想在亂世中尋找一片凈土,茍全身家性命,那涼州最合適不過啦——肯定超過了青徐之地。woquge

  再過七十年,你肉都爛了,還在乎涼州張氏是否覆滅嗎?

  說完這些話,裴該覺得索然無趣。他一開始真想多了,裴通口出“搖撼天下”之語,還以為這小子眼光有多獨到,見識有多深沉,志向有多高遠呢…裴該心說,瓦礫之中,也生芝蘭,難不成這個庶弟倒是我的諸葛亮嗎?結果不是諸葛亮,是徐庶,說完幾句片兒湯話就打算要閃人。好吧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預祝你一路平安吧。

  裴通訕訕地告辭而去,其實他心里也挺郁悶。小家伙志向倒不見得有多高遠,但生在世家大戶,總希望自己能夠有份錦繡前程,可惜他是庶出,哪怕裴家再如何烜赫,他自己不努力,光靠著蔭庇,撐死五六品官也就到頭啦。所以才說,若留在徐州,“其與復歸長安何異”?

  言下之意:哥哥你若是馬上能夠給我個高官做,比方說治中從事,甚至于暫署某郡國守相啥的,那我自然留下了,比回長安去坐冷板凳,或者跑涼州去寄人籬下要強得多啦。

  只可惜,裴該貌似壓根兒就沒聽明白他的潛臺詞,不但沒接話茬兒,而且直接就送客了…關鍵也在于裴通并沒有什么特殊才能可以向裴該展示,裴該再缺人,也不能什么阿貓阿狗的既無功勞,也無名望,就一步登天授予高位啊——即便是自家的親戚。

  送走了裴通之后,裴該召來卞壸與四位營督,商議軍事建設問題。他首先設問:“卿等以為,軍何以強?”

  卞壸回答道:“足食足用,使知榮辱,則兵自強。”

  裴該笑著擺擺手,說卞君你這也是老生常談了,太過泛泛,我希望得到的是更加具體的操作流程。伸手一指劉夜堂:“卿久隨祖豫州,料必有以教我。”

  劉夜堂還沒開口,甄隨先叫起來了:“若要兵強,須使見血!我是不識字,不讀書的,但也常聽人說所謂‘百戰精銳’,可見只有作戰,才能強兵,僅僅日常訓練是斷然不夠的!”

  裴該說我正要講到這樁事兒——“卿既為將,應當識字。否則我若有軍令下達,卿卻瞧不懂,那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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