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幽提著一塊肉,拽開大步,向南走去。現在已經太陽高升,附近的草市要散了,趁著不太熱,早早趕回家去,還能做些農活。走了百余步,一扭頭,突然發現路邊的一棵柳樹下,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人手拉著手,四目對視,如膠似漆。
朱幽看了,心中暗笑。誰沒有少年時候,少女會情郎,便就是這般。正要向前去,突然覺得那男的側臉有些面熟。仔細看,原來此人認得,不是大哥家的二郎嗎?
想了一會,朱幽挪步到了路邊,尋棵大樹躲起來。二郎已經十八歲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有個心上人是好事。兩人互相喜歡,后面省了許多事,不能打擾他們。
靠在樹干上,朱幽不時探頭看看二人。見二人一直站在那里,好像粘住了一般,就是分不開,只好無奈地看著天空。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又沒有幾句話說,一見了面就舍不得分開。
此時六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不多時太陽升起來,火辣辣的,著實有些不好受。朱幽正要尋處陰涼地方,躲一躲暑氣,卻看見那邊兩人分開了。
那少女一步三回頭,向北去了。直到看不見影子了,二郎還站在樹下,癡癡望著。
朱幽回到路上,悄悄到了二郎跟前,突然道:“二郎,你在這里看什么呢?”
二郎被嚇了一跳,扭頭看是三叔,忙道:“沒有什么。今日這里草市,我來玩耍。走得累了,在這里歇一歇,并不等人。”
朱幽心里暗笑,也不說破,道:“太陽升起來,天氣熱了,我們快回家去。”
這里是雄州,水澤眾多,地廣人稀,一路上沒有人戶。走了五六里路,前邊出現一個村落,有七八戶人家,周邊大樹環繞。兩只土狗站在村口,看著兩人,氣勢十足。
朱幽道:“天氣熱了,你到我家里歇一歇,等千后涼快了再走。我今天買了肉,陪我飲兩杯酒。”
二郎自然答應,隨著朱幽進了村子。走過幾戶人家,到了村南一個處院落。三間草屋正房,前面院子圍著籬笆,籬笆外面有一個菜園,還有一座小池塘。
朱幽自己住在這村里,與大哥家的村子相隔三里路。他為人豪爽,好交游各路朋友,到現在三十歲了還沒有娶妻。不與大哥家住在一起,也沒有管束。
進了院子,就在門旁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坐了下來。朱幽備了茶水,讓二郎飲茶。
喝了幾杯茶,暑氣退了,朱幽道:“剛才回來的時候,我見你與個小娘子在那里你儂我儂。那小娘子是什么人家?看起來模樣甚是周正。”
聽了這話,二郎一口茶水差點吐出來,一下子紅了臉。囁嚅一會,不肯承認。
朱幽笑道:“我都看在眼里,如何抵賴得了?那不娘子走了,你還站在那里望了好一會呢。只管告訴我,我去大哥講一聲,便替你定下親事。”
二郎嘆了口氣:“不瞞二叔,那小娘子姓秦,是河北一戶人家的女兒。他家里也是尋常農戶,一次草市,與我相遇。因為心中歡喜,時常在草市的時候來這里會面。”
朱幽聽了不由皺起眉頭:“這可如何是好?朝廷不許我們與北地人通婚。你找這樣的人家,以后可以難辦。縱然你父母同意,朝廷也必然不依。”
二郎聽了,不由皺起眉頭:“二叔說的是,我也正為此事發愁。最近想著,若是沒有辦法,不如讓他們一家搬到河南來。這些日子,契丹正在抓人興役,聽說要修涿州城呢。”
朱幽點了點頭:“我聽人說了,年初契丹在河東路吃了苦頭,丟了朔州。為防朝廷,邊境最近一直在修城。涿州正在北去大道上,契丹人自然要修。”
二郎道:“是啊,她家里弟弟只有十一歲,若是興役,阿爹必然被抓去,家里正為此愁苦。若是搬到河南來,我們不說,哪個知曉!”
朱幽聽了不由苦笑道:“傻孩子,這里是雄州,我們是兩屬戶,有多少人家,衙門里清清楚楚,怎么會錯漏?一時之間,此事辦不得。”
二郎聽了不由苦著臉,端起杯喝茶。
想了一會,朱幽道:“不過,你也不必為此傷心。我聽人說,去年朝廷滅了黨項,今年在河東路又敗了契丹,朝廷的心氣起來,又與契丹作戰呢。到時占端一開,哪個還管這些事情!”
二郎聽了不由搖頭:“二叔,我們這里幾十年了,都是契丹人占上風,怎么會開戰?便似我們這些兩輸戶,太宗皇帝的時候免了稅賦,契丹人立即征了,哪個說什么?”
“你不懂的,現在不比以前了。朝廷的杜太尉,在隨州練了幾萬人馬,接連敗了契丹幾次,擊斃了契丹國主,開拓了萬里之遙的河曲路。杜太尉用兵如神,從無敗績,去年還滅了黨項。現在杜太尉在朝廷做著樞密使,練了兵,豈能不來收復燕云?”
朱幽說得興起,舉起茶杯,把杯里的茶一飲而盡。
二郎是個普普通通的鄉村少年,哪里聽說過這些事情?聽二叔說得熱鬧,便央他說給自己聽。
朱幽道:“你且等一等,我把買的肉煮了,再給你聽。要不是我們這些兩屬戶,朝廷例不許參軍為衙役,我都想去參軍,戰陣上搏個一官半職。”
說著,站起身來,到外面的菜園里拔了兩根蘿卜,與肉一起煮了。朱幽一個人生活,也不會做飯做菜,只是切了大塊,放到了鍋里。
二郎飲著茶水,看著二叔在那里忙碌,心里想著剛才說的事情。若是朝廷真能北復燕云,自己的這件事情還真就此解決了。那時同屬一國,哪里還有這些規矩。
雄州原本是涿州的瓦橋關,周世祖柴榮北征了,取了這里,新設雄州。下轄歸信、容城二縣,俱都治雄州城里。這二縣只有縣名,其實是一個知縣,都算是雄州的附郭縣。
宋與契丹以拒馬河為邊界,容城和歸信縣都跨拒馬河,實際為契丹和北宋共有。易水河以北,拒馬河以南的土地,大量住戶都歸兩國共管。宋朝負責行政事務和差役,契丹則收稅,也征差役。這些百姓便就被稱為兩輸戶,既被兩國籠絡,又受到諸多限制。
朱幽兄弟便就屬于兩輸戶,不過差役歸宋,只向契丹輸租。為防這些人做契丹細作,宋朝不許他們隨便遷徙,也不許他們娶契丹的女人為妻。
兩輸戶比較特殊,拒馬河兩岸的民戶常有往來。也正是因為如此,機緣巧合之下,朱二郎結識了北地的秦小娘子。只是兩人要成親,沒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