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河北邊,是蔡河的支流清潠河,從許州城流來,一路向東進入開封府。兩河之間,地勢平坦而高曠,曾經是馬監。此時馬監已廢,土地募民指射。由于官府支持不力,開荒的農戶來了又去,數年之后還有大量空地。杜中宵家里新買的莊子便就在這里,離著清潠河不遠。
正榜進士出身,在地方上身份特殊,買了莊子,縣里的時押司巴巴跑來,幫著辦理各種手續。
一切忙完,杜中宵命陶十七和十三郎兩人宰了一只羊,做了個炭爐,在小河邊烤肉招待時押司。
抓著烤得流油的羊肉,時押司咬了一口,嚼了嚼使勁咽了下去,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時押司贊道:“小的也吃過不少炙羊肉,都沒有評事家里的好味道。不只是肉好油多,用的香料也分外特別,小的從來沒有吃過。端的是好吃!”
杜中宵笑了笑:“這肉烤得熟了,又撒了安息茴香,自是不同。”
時押司張大了嘴:“呀,安息茴香價比黃金,只是聽過,沒有嘗過!不想今日有福!”
安息茴香就是杜中宵前世的孜然,因為產自西域,價格不菲,當然也沒到價比黃金那么夸張。杜中宵記得前世的味道,烤肉怎么能夠不加孜然。時押司一個縣里的小吏,雖然家里殷實,卻沒有嘗過這種稀罕貨,吃得滿嘴流油。
兄了幾塊肉,覺得有些飽了,時押司擦擦嘴,對杜中宵不好意思地道:“評事見笑。”
杜中宵道:“無妨,這幾日辛苦你了。若是喜歡,盡管多吃一些。”
一邊吃著肉,一邊喝著酒,說著閑話。
時押司道:“小的來評事莊子之前,恰巧見到吳克久離去。他們家雇了兩輛牛車,也沒個仆人婢女跟隨,看著甚是凄涼。想數年之前,吳家開著縣里最大的酒樓,鄉下一望不到邊的地,何等威風!活該他做死,得罪了評事,至有今天下場!”
杜中宵急忙擺手:“吳家敗落,與我何干!自我中了進士,從沒找過吳家麻煩。雖然以前吳克久得罪我得狠,我一個朝廷命官,還不至于與百姓過不去。”
時押司一拍大腿:“可不是嗎!縣里誰不說評事大度,當年吳克久做得那么過分,評事中進士之后也沒有報復他們。要不然,吳家還能夠支撐這么久?別人不知道,我們這些在衙門做事的可明白,評事為官從沒讓衙門辦過事。吳家有今天,還是為富仁,自作自受!”
杜中宵笑笑不說話。自己需要衙門做什么事?根本不需要開口,一有事,時押司這些人自己就跑來了。吳克久也是一樣的道理,他家得勢的時候,把人得罪光了,后來落難,一個伸援手的都沒有,人人落井下石,可就是這樣。杜中宵買的地故意離吳克久的莊子遠一些,便是不想惹鄉民閑話。當年杜家開始賣酒的時候,便就施粥,號稱大善人,這稱號自當珍惜。
時押司吃喝得高興,不由說起這幾年吳克久的倒霉事,越說越是高興。吳克久下場這么慘,少不了時押司這些人落井下石,好多事情就是時押司經手的。
杜中宵靜靜聽著,也不說話,心中無悲無喜。從自己中進士那一天起,吳克久的結局已經注定,杜中宵早已把事情想得通透,不會再有什么情緒波動了。
官和吏,其實是兩個階層,時押司猜不中杜中宵的心思,話里頗有些表功的意思。
越說越開心,時押司喝了一大口酒道:“吳家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地賣得格外便宜,只得八百多文一畝。可惜我聽說晚了,被曹節級和鄭員外兩家買了去。他家的可都是好地,這價錢白撿一樣!”
杜中宵只是笑,對時押司道:“你們壓低了價錢買地,可不要借我的名頭。”
時押司連連搖頭:“評事是縣里的大善人,豈會做這種事情!人人都知道,吳克久那廝以前做了太多壞事,這里容不下他了,才低價把地賣了,跟評事何關?”
杜中宵聽著時押司信口胡吹,抬頭向遠處看去,只見周圍一片空曠,偶樂有野雞不知被什么驚了從草叢中飛起,心中沒來由地覺得一陣放松。當年被吳克久欺壓得那么狠,若說是自己心中不恨,那是騙人的。只是杜中宵頭腦清醒,知道該怎么處理合適,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辦法。
這是自己老家,杜中宵沒有移居其他地方的打算,當然要建立一個讓鄉親放心的形象。在縣衙報復吳克久的時候,杜中宵的沉默就是一種態度,不然不會最后逼得他在本縣待不下去。那一天吳克久來找杜中宵,便就是明白這一點,杜中宵不說話,衙門和百姓針對吳家的歧視就會一直繼續下去。但是杜中宵就是不開口,他忘了不當日吳克久的跋扈驕橫,也忘不了自己被抓到衙門里吃的苦頭。
杜中宵沉默,是對臨穎鄉親的態度,自己雖然做了官,并不會仗勢欺人,還是從前那個大善人。這樣一個形象,可以使家里少許多麻煩。縣里的官員不一定會一直向著自己,總有那種頭鐵,想借著打壓豪門巨戶出名的官員,杜家的好名聲,就是不留給人把柄。
直喝得醉熏熏,時押司才告辭離去。
陶十七送了時押司,回來與十三郎一起,從在炭爐邊喝酒吃肉。
飲了兩杯酒,陶十七道:“官人,這個時押司,也不是什么好人。聽他話里的意思,以前與官人有仇的那個什么吳克久,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都是這些人所為。到了最后,還想著低價去把吳家的地都買了。這且不說,聽他的意思,還想把這些事情安到官人頭上。官人是何等身份?怎么會因這些小事跟一個小民為難!憑白辱沒了自己身份。若不是官人一再說明,我看這人依然不罷休!”
杜中宵道:“你說得不錯。我與吳克久有仇,縣里人人皆知。以前吳家有錢,收買了縣里許多公吏差役,無法無天。等我中了進士,誰還敢收他家的錢?沒了人在衙門里撐腰,吳克久又與我有仇,便就成了這些人眼中的肥肉,誰不上去咬一口?幾年的時間,吳家偌大的家業便就消耗一空,錢去了哪里?當然到了這些人手里。吳家損失最大的一次,便是吳克久為衙前押運官物,縣里領的是朽壞的,到了京城無人肯收,只好用家產賠上。用朽壞之物當好的,你猜好物去了哪里?對吳克久我曾不發一方,便就是這個原因。他們得好處,我背罵名,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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