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幾曾經問杜中宵,此次永城大案,該當如何辦理。杜中宵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從嚴、從快、大重,廣抓廣判,少殺多流,抓大放小。劉幾聽了,哈哈大笑。
這是杜中宵從前世的嚴打得到的靈感,一被問起,幾乎有一整套理論。
這種案子,最忌選擇性執法,以為抓幾個人重懲之后嚇一嚇就好了。這樣做,要不了多久就會死灰復燃。斬草除根的辦法,是橫下一條心,不計后果,涉案必抓。把產生這種黑社會的土壤深犁一遍,一切都從頭開始。哪怕剛開始的時候會艱難一些,對未來卻有無窮好處。
從永城大規模抓人之后,司理參軍鄭朋帶著程縣尉等人審理,蘇頌帶著顧知縣檢法條,杜中宵依法斷案,劉幾核準,幾個人流水線作業。流刑以下,全部都在巡檢寨里解決。
看著三人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出巡檢寨,站在院里曬太陽的杜中宵對身邊的蘇頌道:“還好現在是冬天,沒有什么活計。不然,這幾天不知多少人挨了板子,附近農活都耽誤了。”
蘇頌嘆了口氣:“這幾天真是開了眼界,不是這個機會,哪里想到鄉下會有如此多的案子。從盜墓扒墳到偷雞摸狗,能夠想到的,向乎都有人犯過。聽幾個老吏說,許多官員一輩子也審不了這么多案。”
大規模地抓人,整個永城縣都籠罩上了緊張的空氣,幾乎人人自危。甚至于有附近老實巴交的農民被嚇得狠了,幾年前跟人打過架,也心驚膽戰地來投案。按照杜中宵定的原則,只要來投案的,一個也不放過。哪怕隨便打兩下,訓戒也一番,也一定要辦理。
看著三人出了寨門,杜中宵道:“其實這幾日辦的案子,大多都可以置之不問。其中不少是鄰里糾紛,人活著,這種事情總是難免。之所以有案必辦,是讓這里的人長長記性,國法不是放在那里看的。看起來是不少平常百姓挨了打,實際上對他們是好事。出了事告到官府來,總強似他們在鄉間,找個大戶替他們評理決斷。大戶找得多了,總有一天又出一個惡霸來。”
蘇頌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杜中宵說的這話也對也不對,要看面對的環境。只是永城這里已經開了頭,現在收不住手了。
正在兩人站著說話的時候,司理參軍鄭朋從急匆匆地出來,問杜中宵:“通判何在?”
杜中宵道:“昨夜通判害酒,此時未起。不知司理有何事?”
“柴本山那廝招了,果然陶十七一案與他有關!”鄭朋出了一口氣。“此案不只是謀財害命,還牽涉到附近‘香會’。此為朝廷嚴禁,黨徒不少,也難怪他的案子如此難審。”
杜中宵與蘇頌對視一眼,忙對鄭朋道:“司理里面說話。”
幾人一起到了官廳,鄭朋才詳細說起柴本山的案子。他因為公事,與附近的江湖人物接觸較多,人又伶俐,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附近州軍,只要有人犯了案,多到他這里來尋求一個庇護。柴本書不過是個州衙的低級吏人,按說不該有如此本事。能夠做到這一步,因為他還有一個秘密宗教的身份。
自晚唐五代起,與亳州相鄰的陳州便是秘密宗教活動的中心,五代時曾有一次大動亂。此風一直不能根絕,周圍的底層民眾,很多都是這些秘密宗教的信徒。杜中宵的家鄉許州其實也有,只不過他是耕讀傳家,跟這些接觸不多罷了。
這個年代各種五花八門的宗教遍地,這不稀奇,杜中宵前世一樣如此。歷史總是相似的,杜中宵前世怎么對付各種邪教的,這個年代也相差不多。
此時北方的秘密宗教,大致有兩個系統。一是彌勒教,以河北路為中心。再一個是摩尼教,或者稱為明教,又被稱作吃菜事魔教。以陳州為中心的中原地區,是摩尼教系統,其組織為集經社和香會。
杜中宵受前世武俠小說的影響,一說起邪教,便就自動腦補出組織嚴密的教會,神秘的教主,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大部分的秘密宗教,其實就是百姓的互助組織,披上了宗教的外衣而已。只有機緣巧合之下,才會演變成大規模的動亂。宋朝有兩次宗教起事,一次是貝州王則的彌勒教之亂,另一次則是方臘的摩尼教之亂,恰巧是這兩大系統。
陶十七的案子其實并不復雜,他父親回城籌錢,不知怎么就牽扯到了“香會”里面。因為“香會”有教眾互助的傳統,陶十七的父親入會,借此籌到了給馬蒙的錢。只是好死不死,聚會的時候認出了與會且有一定身份的柴本山,興沖沖地上去打招呼。
柴本山是州衙公吏,參加“香會”本就違法,還與其他州的頭目有勾結,涉及密謀造反。柴本山被陶十七的父親認出來之后心虛,慫恿陸虞侯滅口,后來也是他把案子壓了下來。
聽鄭司理講完,杜中宵沉吟一會,道:“司理如此鄭重,是不是因為柴節級事涉謀反?”
“不錯!其他倒還罷了,這些教眾要謀反還得了?此是大案,不得不謹慎行事!這些年來河北、京東州軍,不時有教眾以妖法蠱惑人心,我們不得不防!”
杜中宵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有秘密宗教的地方,造反就沒有斷過,特別是彌勒教。彌勒教的教義就是彌勒降世,重開世界,甚至出現過大乘法慶殺人成佛這種奇葩。
蘇頌學識頗雜,佛道皆通,聽說與秘密宗教有關,便詳細詢問鄭朋,看其教義。
杜中宵坐在一邊,隱約記得這個時代好像有一場與宗教有關的動亂,但卻不是這里。依他對這一帶集經社和香會的了解,并不執著于造反,而且這幾州之地也沒有動亂的社會基礎。沒有特殊原因,這種事情不能看得太重。不要說這個時代,杜中宵前世,打著造反旗號的邪教不知道有多少,大家見怪不怪了。
想來想去不得要領,杜中宵問鄭朋:“司理,柴本山有沒有交待,是與哪些地方的教眾勾連?”
鄭朋想了一會道:“按他招認,多是往東北去,徐州、齊州一帶的。”
杜中宵一拍掌:“那一帶與我們這里不同,盛行的不是‘香會’,而是彌勒降世。彌勒教的人善會幻術,蠱惑人心,而且以造反為業。司理,你仔細審一審柴節級,讓他招出與他勾結的人物,移文那幾個州就是。至于我們這里,當再商議,不要鬧得人心惶惶。”
蘇頌點了點頭:“不錯,依這個柴節級招供,其信奉的混雜明教與彌勒教,糾纏不清。此事我們還是小心行事,既不要出了反賊而不知,也不要過于株連,禍害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