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張溥下意識地便說道:“他不會要的,他…”
話剛說到這里,他不由得一愣:他不會要的,為什么自己就要了呢?
張溥母親聽了,有點吃驚,也有點不解地問道:“他為何不要?難道他是世家子弟,家里不缺錢?”
聽到聲音,張溥回過神來,看向他的母親,臉色有點復雜地說道:“他是窮苦百姓出身,崇禎十一年遭兵災成了難民,差點餓死。得蒙圣恩,才入了東廠。”
張溥母親一聽,又是吃了一驚,有點不解地說道:“他家里肯定沒錢,那他為何不會要呢?”
“因為他是東廠的人,職能就是監察百官;還因為他恨貪官污吏…”張溥說著說著,聲音慢慢地越來越低道,“又或者,皇上敲打過東廠,整頓過廠衛…”
說到這里,他忽然臉色一正,對他母親說道:“娘,要不還是算了,這些錢財雖然是人情往來,可孩兒心中有點不安。”
張溥母親一聽,有點舍不得,就問他道:“我的兒,你不是很得圣心么?難道你怕皇上信他的,不信你的?”
一聽這話,張溥心中忽然更加堅定了,當即對他母親說道:“娘,您不知道,孩兒是因為奉旨辦差,辦得好了得皇上看重。如果孩兒沒辦好的話,又如何得圣心。當初時候,孩兒至今想起來,尤有后怕…”
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多年,自然是無話不可說了。說著說著,張溥便把崇禎皇帝召他覲見給他旨意的那次說起,把什么都給他母親說了。
回想起當年,張溥是真怕了。那個時候,他就感覺自己被皇帝拿得死死的。面對皇帝,就感覺自己無所遁形一般。
“皇上…皇上有那么厲害么?”張溥母親聽完,非常地詫異,也有點不信地問道。
張溥聽了,立刻用力點頭,毫不懷疑地說道:“母親您是不知道,朝廷每有邸報發來,都能讓孩兒對皇上更敬畏一分。當今皇上,能從蛛絲馬跡中推斷出事情真相,可謂算無遺策。娘,諸葛亮您是知道的吧?”
《三國演義》在明末的時候,已經很流行了,評書到處都是。雖然他母親對于《三國演義》并沒有多少興趣,可是諸葛亮的大名,還是知道的,因此便點了點頭。
看到母親點頭,張溥便異常認真地說道:“如今官場上,已有人在說,皇上是比諸葛亮還要諸葛亮,如此,娘可明白皇上有多聰明了吧?”
“…”張溥母親一聽,頓時傻在了那里,有點無法想象,當今皇上竟然這么厲害?那自己兒子要是想糊弄皇帝的話,那豈不是老壽星上吊,找死?
為了怕母親不信,張溥從袖子里抽出一份紙道:“母親請看,這是最新的邸報,里面就有寫皇上對草原戰事的推測,果然就如同皇上所料一般發生,如今已經領軍出征。”
說到這里,他忽然又多了一絲害怕道:“皇上多次領軍出征,見慣了死人,鐵血殺伐,怕是都習慣了,絕非其他宮中長大的皇帝可比!”
聽兒子說了這么多,張溥母親終于怕了,連忙抓著張溥的手說道:“我的兒,是為娘錯了。你把錢都退了吧,為娘只要你能好,就是再過以前的苦日子也沒關系的。”
張溥本就是個聰明人,要不然也不會從婢女所生之子,小時受盡欺凌,卻最終硬生生地出人頭地。之前的時候,在糖衣炮彈的攻勢下,漸漸地膨脹,就有些忘乎所以了。當然了,這也和這個時期的官場習氣有關。
如今,被姜冬一提醒,也有了對比之后,他就立刻回過神來了。
皇上可不是庸主,而是遠比一般皇帝要英明神武。如今又常帶兵打仗,就更是有了鐵血一面。之前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一百多各地主官給摘了烏紗帽,更是能證明這點。
欺瞞別人可以,但是,千萬不要欺瞞皇上,否則以皇上的精明,就很容易察覺真相。那樣一來,自己能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么?
想到這里,張溥更深地往下想了一層。
自己如今在辦得差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但是,正因為有皇上在支持著自己,所以那些人才對自己無可奈何。
可是,一旦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就很容易被暗中窺視自己的人拿住把柄,不管是報復自己還是威脅自己,都是自己難以應付的。
想到這個,張溥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是片刻之間,就全身盡濕,額頭的汗,也是一個勁地往外冒:自己怎么就忘記了,從奉旨出京辦差開始,就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怎么如今被人奉承一下,就忘記了這根本所在!
“我的兒,你這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嚇娘啊!”張溥母親看到他這樣子,不由得害怕起來,非常擔憂心地問道,“是突發什么病了?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事,娘可怎么辦啊?”
聽到這話,張溥又是一驚。是啊,要是自己真有事,娘還能有活路么?
這么想著,張溥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安慰他母親道:“娘,沒事的,孩兒很好,沒事,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差點就萬劫不復…”
說到這里時,看到他母親有點疑惑地神情,他便詳細解釋道:“孩兒在朝中當官,可謂舉世皆敵。唯有得圣心,方可報無事,榮華富貴自然不必說。孩兒一個不小心,差點就忘記了這個根本!”
聽到這話,張溥母親不由得擦了擦眼角,又有點擔心地說道:“可是…可是剛才…那個東廠的人怎么辦,他說了要據實上報了!”
聽到這話,張溥稍微愣了下。不過很快回過神來,臉色忽然變得有點猙獰,很是發狠的樣子。
他的這個情況,讓他母親看了有點吃驚,一時不敢說話。
自己的這個兒子,當然不是心慈手軟的人,這一點,她很清楚。
忽然,張溥動了,只見他轉頭看了下四周,然后就看到墻角掛著的一把裝飾用的寶劍,便幾步上前,一手握住,一手拔出了寶劍。“鏗鏘”一聲,寒光耀眼。
“我的兒,你這是要干什么?”張溥母親一見,不由得又嚇到了,連忙說道,“千萬不能啊,他是東廠的人啊,你打不過他的…”
聽到這話,張溥不由得有點無語,母親大人竟然是擔心自己打不過他而不是勸自己…
“娘別擔心,此事孩兒已有決斷!”張溥安慰他一句之后,便立刻手提寶劍,跨步出門,很快就到了前院的一處院子,東廠番役休息之所。
門口站崗的兩名番役看到中丞大人竟然手提寶劍而來,不由得有點吃驚,正待問話時,就聽張溥已經先一步問道:“檔頭可在?”
“剛回來,在里面呢!”一名東廠番役聽了,便立刻回答道,眼睛盯著那寶劍,還想說什么,卻見張溥已經跨步走進去了。
之前的時候,來來往往,大家都習慣了,更何況張溥是被東廠保護的人,是在奉旨辦差的欽差,一直以來,誰也不會攔著他。
這個時候,哪怕看到他手提寶劍,東廠番役也沒有多想,只是以為出了什么事情,擔心地是有刺客,因此立刻跟在他的后面進去。
張溥跨步進了大堂,就看到姜冬正在埋頭寫東西。
外面傳來的動靜,讓姜冬聞聲抬起頭來,見到張溥竟然提著寶劍走進來,不由得臉上露出了詫異之色。手中握著毛筆,一時之間,并沒有動作:中丞大人這是要干什么?難道是因為自己剛才所說那番話,他想要滅口?
一想到這,看到張溥后面跟著好幾個好奇的東廠番役,姜冬自己都不信,就張溥這個文人,還敢向自己揮劍?瘋了么?
他正想著,忽然就見張溥向姜冬深深地施了一禮,而后真摯地說道:“剛才檔頭所言,猶如醍醐灌頂。剛才爭執,是本官錯了!”
聽到這話,姜冬心中不由得有點安慰,畢竟相處了這么長時間,好歹有點感情,而且又是能聽自己勸,多少還是有點成就的。不過,既然是過來說這事的,為什么還拿著出鞘的寶劍?
張溥身后的幾個番役,聽到這話,才明白不是有什么刺客,而是檔頭和中丞大人有爭執,所以中丞大人過來認錯了?
可是,為什么中丞大人手握寶劍過來認錯?
就在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時候,就見張溥手握寶劍,跨步上前,就到了姜冬所坐案幾之前。
這一下,讓姜冬豁然一驚,什么意思?
這么想著,他便立刻站了起來,眼睛就盯著張溥看。只要發現張溥一個不對,他相信,以他的身手,絕對能對付得了張溥的。
而在張溥身后的那幾名東廠番役,看到情況好像有點不對,一時之間,也緊張了起來,連忙靠近了一些。
只見張溥眼睛平視姜冬,再次嚴肅而認真地說道:“本官得檔頭提醒,才知道做錯了事情,愧對圣恩,原本該以死謝罪,但是,核查官紳優免限額和催繳欠賦這種得罪人的事情,不是本官夸口,也就只有本官才能真心實意地為皇上辦好這差事。因此,本官決定所有收到的人情往來,全部登記造冊,上呈御覽,由皇上決斷,本官是否還能辦這差事。”
聽到這話,姜冬不由得松了口氣,點點頭道:“如此甚好,我相信中丞大人既然有此等認識,皇恩浩蕩,應該不會有事的。”
他其實心中是清楚的,張溥之前自導自演的事情,皇上都是秘而不宣而已,就看他怎么做。如果能做好了,那就既往不咎,要是再讓皇帝失望,搞不好新賬舊賬就一起算了。只是不知道,他這番認識,是為了應付自己呢,還是真心悔過了?
張溥身后的幾個東廠番役聽了,也都松了口氣,情緒也跟著放松襲來。原來是這樣,可是,中丞大人握著劍過來干什么?
他們不明白,主位上,姜冬也正在想著,忽然,眼前寒光一閃,張溥揮劍了。
不過,他并沒有躲,因為,張溥這一劍,壓根就沒往他這邊來。
只見張溥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握拳,只剩下小指在案幾邊緣,而他的右手握劍,就是一劍切向他的小指的。
說時遲,那時快,等到姜冬反應過來時,就見一截小指斷在了案幾上,寶劍切入案幾幾分,鮮血噴涌,把案幾的一角都染紅了。
張溥自然不會再去拔劍,額頭上全是汗,臉有痛苦之色,顯然是真得很痛。他用左手捏著自己的斷指處,強忍著疼痛,硬是開口說道:“今日,檔頭作證,本官斷指為誓,此生絕不會貪贓枉法,也不會貪污受賄,此生,愿做皇上的鷹爪,為朝廷綱目!”
到了這時,大堂內的幾個人終于明白了,張溥拿著寶劍過來,原來是要斷指發誓!
這個時候,他們都已經來不及多想了,姜冬立刻大聲喊道:“快,拿傷藥,給中丞大人止血,快,快點…”
大堂內,東廠番役們,頓時就亂了。還真別說,就只有張溥還鎮定著。
虧了是刀劍傷,東廠番役處理起來很熟練,看著張溥左手雖然包扎了,卻是血紅的一片,再看看案幾上的那截斷指,姜冬立刻就想起了眼前這文人,之前為了不想奉旨,都敢刺自己一刀,如今竟然又來斷指,這狠起來,還真是比武人還狠!
“中丞大人,這是何苦呢?”姜冬想著,便苦笑一聲道,“你我都如實上奏,你應該沒事的!”
此時的斷指處,還是非常痛。不過張溥也是忍得住,還強自笑道:“本官怕時間久了又會忘記,只有如此,本官才會時刻記得自己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
這手指都已經斷了,再多說什么也已是沒用。
于是,就按照他們所說的,姜冬給廠公上報情況,而張溥也向崇禎皇帝上奏,如實稟告,當然,少不了說斷指為誓,以表達他悔過的決心。
這個事情,其實他們不上報,此時的崇禎皇帝,也已經通過張溥身上的甲級竊聽種子知道了情況。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