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到了傍晚時分,西邊的云彩,已經是火紅一片。旅順城外,同樣是一片紅色,撲街的尸體,到處都是。
回到營地的代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特別是看到海面上,明國水師興奮地拖著大清戰船離開海岸,那臉色就更是難看了。
這次領軍出征旅順,從一開始就錯了。或者說,從一開始就落入了明軍的圈套。
此時的他,已經知道,明國水師統領是海上最有名的鄭芝龍。沒想到這么赫赫有名的海盜王,竟然都能聽從明國皇帝的調遣,跑到這么遠的北方來了!
既然如此,明國水師應該從一開始就有碾壓大清水師的實力。可是,明國水師卻不露出獠牙,而只是露出一條小尾巴,讓大清以為,努力努力之下,就能打敗明國水師,成為海上的霸主!
堂堂禮儀之邦,天朝上國,竟然從一開始就弄虛作假,還要不要臉了?
代善心中越想越憤怒,卻又沒地方去控訴明國的無恥。如今倒好,不但大清的戰船,還包括能搜集到的朝鮮戰船,軍覆沒,大部分戰船,都成了明國的了。
大清付出了那么多,結果還是沒法改變以前的事實,遼東沿海,還將是明國的天下!
憤怒改變不了現實,代善終于收斂了他的憤怒情緒,冷眼看著夕陽余暉下的旅順城。
要是一開始就把旅順當堅城來打的話,必定會充分準備。至少隨軍的漢奴就會足夠多,不管是讓他們當炮灰,還是讓他們當苦力修筑土山,或者挖掘地道,都是可以的。那樣一來,可能戰局和眼前又會不一樣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明軍顯然是有備而來,肯定是有準備針對各種攻城情況的,應該照樣不可能輕松打下旅順的。
如果能有一種攻城的手段,鐵定能打下城池的話,那這天下也就不存在大清到不了的地方了。不過事實是,大清不管用什么辦法,都沒法攻下明國的寧錦防線。
對于大清來說,付出代價最小的,還是圍城一道,長期圍下去,終歸是能打下城池的。比如當年的大凌河城,就是被大清圍困到糧食耗盡才拿下的。
然而,就這個招數,對付早有準備的城池就沒用了。到時候,城里的糧食沒有耗盡,城外大軍的糧食就要耗盡了。
錦州、寧遠這種堅城,就有這種充足的準備,沒法用這一招來破城。如今,這小小的旅順,原本來說,應該不可能存下多少物資。
就這旅順城,周圍長也就一里多點而已。大清圍困的兵力也不需要太多。圍城所消耗的糧草物資也在大清可以承受的范圍內。但偏偏是水師敗了,旅順城里的明軍,能從海上得到源源不斷地補給,這還怎么圍?
一想到這,代善忍不住又生氣起來。關鍵的水師,怎么就敗了呢!
“尚可喜這狗奴才呢?”他轉身喝問周邊親衛將領道,“還不見他蹤影么?”
“主子,搞不好是被明軍殺了!”他手下的一個將領有點幸災樂禍地稟告道,“明軍點名要他首級,肯定有人為了明軍的賞賜要他的腦袋!這種蠢豬,死了算是便宜他了。”
代善一聽,還沒說什么,忽然就聽到不遠處傳來騷動聲音。聞聲望去,卻是說曹操,曹操來了。
就見尚可喜在他的親衛護衛下,手中提著一個首級,正惶恐而來。還沒到代善面前,就老遠喊開了:“王爺,小人被害慘了,小人被這狗東西害死了…”
不用說,尚可喜拿朝鮮水師統領樸鎮宇的首級來當替罪羊,向代善說他已經編好的那套說詞。
說真的,代善一時之間,還真沒法分辨他有沒有說謊。
雖然他在山上沒法聽到樸鎮宇向尚可喜喊什么,可他確實有看見,是朝鮮水兵先崩潰的。不過,不管他怎么解釋,代善對他的意見都是非常大的。當場就喝令左右拿下他。
對此,尚可喜不敢反抗,包括他帶來的手下,也都被建虜給抓了。
直到這時,代善才回過神來,厲聲喝問尚可喜道:“圖爾格呢?你的監軍圖爾格在哪里?”
一聽這話,尚可喜才想起來,大清水師中確實有監軍的。不過這個監軍不習慣海船的顛簸,一到船上就在船艙里躺尸。當時很亂,別是沒逃出來吧?
要是又折了一個鑲白旗的固山額真,尚可喜有點害怕,就怕鑲白旗的那些女真人會找他算賬。便含糊地說道:“當時小人只顧著這奸賊,想要挽回敗局,一時之間,沒有注意到監軍,或許他隨著人群逃進山里去了吧?”
代善聽了,轉頭看看黑下來的山林,便沒再管圖爾格那個蠢貨了。
水師剛剛大敗,大軍的士氣原本就不高,如今怕是沒法打仗了。而且金州那邊出現了明軍,不管從那方面考慮,都要先撤軍再說了。
這么想著,他立刻回轉中軍帳,立刻寫了一份奏章,飛報盛京,而后傳令軍,次日一早,軍開拔,回轉金州。
與此同時,在明軍水師旗艦上,代善剛有掛念的圖爾格,就被五花大綁地押在鄭芝龍的面前。
“大人,他是建虜水師的監軍,正兒八經的韃子,據說還是什么固山額真,是個大官來的。”明軍將士興奮地稟告道,“一個軟腳蝦,暈船,在甲板上撿到的。”
另外一個明軍將士跟著激動地補充道:“要不是這廝有護衛,我們都差點漏了他!”
“哦,他叫圖爾格,是鑲白旗的固山額真?”鄭芝龍一聽,有點好奇地湊近了一點,瞧了瞧躺在甲板上的圖爾格,而后又說道,“總督大人曾有軍令,要是抓到這個圖爾格的話,最好活捉,押去見他。”
“啊,大人,這是什么意思?”他的手下一聽,有點詫異地問道。
鄭芝龍自己也納悶啊,盧象升就沒說其他人,只是點了這個圖爾格的名,也不知道這圖爾格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竟然獲此殊榮。
想不明白,他就揮手吩咐道:“人都暈了,沒意思,立刻給總督大人送過去吧,要是死了,倒不好交代!”
就這么地,圖爾格被連夜送到了盧象升的面前。
被人這么一番折騰,圖爾格也醒了,剛好盧象升也就近在看他。
一時之間,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量了起來。
準確地說,是圖爾格睜眼就看到一個明國官員在盯著他,頓時嚇得就想立刻反抗。可是,雙手被綁,壓根就動不了。而后定睛認出是當初在賈家莊被他圍攻過的盧象升,頓時,他愣住了。
我是誰?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圖爾格的腦子,漿糊了。
而盧象升則盯著圖爾格看了一會,并沒有看出他和別的建虜有什么不同。不由得心中納悶:“為什么皇上特意密旨交代自己,要是在遼東戰場俘虜到這個圖爾格,最好能生擒,而后放他回去?”
想著這個,盧象升不由得有點懷疑,該不會他是錦衣衛密探吧?可是,大明錦衣衛密探,難道已經到了有建虜高級頭目的地步了?
這么想著,他就問道:“你是葉赫女真部的?”
遼東女真一共有大的四個部族,建州女真只是其中一部,野豬皮時代,這四個部族互相之間打生打死。其中,建州女真和葉赫女真是仇敵來的。當初的薩爾滸之戰,葉赫女真部就有出兵,想要一起打野豬皮的。只是很可惜,明軍當時敗得太干脆,以至于葉赫部還未趕到,就聽到明軍戰敗的消息,就趕緊逃回去了。
也正是這個原因,野豬皮在贏了薩爾滸之戰之后,就掉頭專打葉赫部,最終在萬歷四十七年的時候,葉赫女真部被建州女真完吞并。但葉赫部并沒有都臣服,有一部分人逃了出來,在毛文龍的東江鎮效力,一樣打建虜。
就是這個原因,盧象升才有這么一問。
但是,當他問出口之后,自己就知道,這怕是不可能的。要圖爾格真是葉赫女真,也不可能做到固山額真。
事實上也是,圖爾格他爹是野豬皮當年五個最得力手下之首,額亦都的第八個兒子,又怎么可能是葉赫女真人!
圖爾格聽到盧象升的問話,當然要否認,甚至自報家門,說得響亮,反正他已經做好準備了,覺得盧象升肯定會報當初圍攻賈家莊之仇。那就來好了,反正十八年之后又是一條好漢!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盧象升竟然命人把他的繩子解開,驅逐出了旅順城。
被明軍嫌棄地推出了旅順城門,還在懵逼狀態中的圖爾格不知道那里來的力氣,下意識地一口氣跑出很遠后站定,然后回頭看著旅順城就傻在那里了。
這是什么情況?為什么盧象升就這么放過他了?難道當初賈家莊一戰,英雄惜英雄,盧象升舍不得殺自己了?
可是,這好像不可能吧?
圖爾格想破腦子都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趕緊往大清大營那個方向而去。
此時的他,心中是慶幸的。這一次,應該不算成為明軍俘虜吧?比上一次要好!以后一定要千萬小心,再不能被明軍俘虜了,否則下次就肯定沒有這么好命,鬼迷心竅般地放了自己!
旅順城頭上,盧象升目送著圖爾格隱入黑暗中,心中同樣搖搖頭:這個圖爾格是建虜鐵桿,絕對不可能被皇上發展成為錦衣衛密探的!也不知道這人有什么特別,竟然被皇上如此區別對待!
盧象升破腦子都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轉身回城內衙門去了。
次日一早,建虜拔營回轉金州。他們大模大樣的,根本不怕明軍出城追擊,甚至可能還盼著明軍出城追擊!
盧象升當然不會派兵追擊了,昨天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知道,建虜必定會退兵的。
確認建虜退兵之后,他就派出了軍隊開始搜查山林,清剿建虜軍隊的余孽。
這一仗之后,大明在遼東半島算是站穩腳跟了,另外一方面,也算是徹底掌握了制海權。
當然了,建虜有可能會不死心,對旅順發動更大規模的攻勢。因此,必要的防備,也還是要有的。
至于水師這邊,除了運送物資之外,還要消化投降的朝鮮水兵。大明這邊,也沒想著要放這些朝鮮水兵回去。
事實上,這些朝鮮水兵,他們自己的意愿,也是不愿回去的。
大明是朝鮮幾百年來的宗主國,朝鮮人一直仰慕天朝上國,不像建虜一樣,雖然征服了他們國君,可還是被他們在暗地里當蠻子看待。
如今待在明軍這邊,有得吃,餓不死,又能成為大明的一員,這樣的好事,不好好珍惜才怪了!
因此,鄭芝龍消化吸收這些朝鮮水兵的過程,也非常地順利。順利到這個事情,是和盧象升交代下來的其他事情一起做,都沒有什么障礙。
遼東半島這里的所有海島,又重新成為了大明的地盤。
遠一點的皮島先不說,原本就有東江軍卒和遼東逃民生活過的廣鹿、大小長山、石城、海洋五島,就先被大明水師重新占領,并開始駐扎軍隊,為下一步對遼東發起攻勢做準備。
當然了,所有的這一切,在戰事結束的時候,盧象升就派快船往京師送捷報了。
他不知道,其實整個戰事的經過,崇禎皇帝都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
旅順大捷,讓崇禎皇帝很是松了口氣。東江軍重建,就等于是在建虜側面扎上了一顆釘子。并且這一次,明軍展現出來的戰力強大,也讓建虜了解了。如此一來,建虜還想繞道蒙古草原進犯關內,就要好好掂量下,老巢還要是不要?
至于那個圖爾格,對崇禎皇帝來說,完就是意外之喜。沒死,還放了回去,戰敗的鍋,也不是他來背,就可以繼續發揮“金牌臥底”的能力,對于他掌握遼東建虜的消息,算是有一個不小的幫助。
這一次的遼東戰事勝利,讓崇禎皇帝本人,也是獲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