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岳不恨武蕙青,或者牛小青,雖然她騙了她十六年,但誰也無法對一個貼心陪伴了自己十六年的女人真的產生怨恨之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恨誰。高力士?似乎可以恨一恨,但恨而無力并沒有一點意義,除非沐岳現在有勇氣也有能力潛回長安城去殺了大唐劍宗。
活了一百多歲,唯一的優點也許就是非常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李白也許有能力殺掉高力士,也許不行,但他肯定沒有對付整個隱云閣的能力。何況沐岳總覺得應該是個快樂青年,不太好讓復仇之心壓抑住人生。
算了,就這樣吧,就讓李白認為一切都已經結束,給盛世的大唐留下一位劍仙,給后人留下一個無與倫比的詩仙吧。
所以,沐岳活膩了,他想死。
原來,這真不是我的大唐。我只是個貿然的闖入者,與大唐格格不入。
長生不老并不是一個完美的事情,反而有著正常人無法比擬的悲傷。總是會目睹身邊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會讓人產生生命本身毫無意義的感覺。
從蘿姬到袁天綱,再從張果到武蕙青,生命仿佛只是一場夢。
大唐也是一場夢,沐岳想醒來,或者死去。
可他死不了,瘟疫把村莊里一小半人拉稀拉死了,沐岳卻毫發無損,拉出來的始終軟硬合適,干稀自如。
死亡的威脅讓活著的村民變得悲痛和暴戾,他們不再守望相助,不再善良。一開始村民只是尋機殺死那些還在拉稀的病人,以防止瘟疫蔓延,但很快就變成了互相攻擊,無差別攻擊。
殺死了企圖殺死自己的兩個鄰居之后,沐岳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屋子。在小青死后的第十個月,他離開了碎葉河畔。
武蕙青的骨灰就埋在屋子底下,那是她的墳。
中原回不去了,沐岳沒有往東,而是往西徹底走出了大唐。
師兄老張頭曾告訴他,找到自己是誰,其實就是在找一把鎖和一把鑰匙,用鑰匙打開了鎖,就打開了回家的路。
鎖,或許是一個人、一件物、一個地方,甚至一件事、一句話。
鑰匙,或許是一個人、一件物、一個地方,甚至一件事、一句話。
于是,想醒來的沐岳去往西邊找鑰匙和鎖。
李白曾告訴沐岳:你的劍招練得非常扎實,穩準狠這些要素,要比絕大多數耍劍的武術家還要扎實。
山中七十九年苦練不休,換成任何一個人,想不扎實都不可能。
劍仙李白說,沐岳在武術上最大的問題,在于應變能力太弱,對敵經驗約等于零。
沐兄,你打得太少了。
李白告訴沐岳,他從練習劍術開始,已經殺了二十七個人,當然,都是賊人或壞人,該殺之人。而且他幾乎每天都在與其他劍客對練,七年中練壞了九柄青蓮劍,現在手上的是第十柄。
沐兄,你打壞了幾柄劍?
一柄也沒有,倒是丟過一把。
于是,想死的沐岳決定騎上馬拿著劍去找人打架。
然而,還沒等他打夠幾次架,手中的廉價寶劍也還沒壞,就在距離碎葉河村莊兩天路程的地方,遇上了戰爭。
大唐安西都護府和黑衣大食的戰爭。這個地方,叫怛羅斯,已經在大唐的疆域之外。
沐岳聽李白說過,大唐之外還有多如牛毛的國家,但在軍事上只有三個可以勉強與大唐相提并論,分別是吐蕃、大秦,還有大食。
驕傲而且尚武的大唐無疑是四個里面軍事最強大的國家,怛羅斯之戰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八千安西都護府的唐軍加上跟隨唐軍作戰的突厥葛邏祿部族一萬八千人、共26000人,打得黑衣大食20萬聯軍節節敗退。
這個時代的大唐軍隊,真的是天下無敵的。
即便黑衣大食又增兵十萬、即便葛邏祿人中途反水,八千唐軍也在一個月后才被擊敗。
戰死六千,被俘一千五,還有五百跑散了。
沐岳不是唐軍,甚至不確定是唐人,他像其他所有平民一樣,遠離戰場躲了起來。
但有些事情還是沒能躲過。
七騎跑得精疲力盡的唐軍敗兵在山谷中被三十余揮舞著彎刀的大食騎兵追上,唐軍結成松散的方隊竭力廝殺。正在休閑飲馬的沐岳想了想,出于想死和想打架的目的,他還是上馬拔出劍沖了上去。
不管是不是,最起碼在長相上,沐岳認為自己最接近唐人。
一番激戰過后,三十多大食騎兵全部被斬于馬下,唐人也只剩下了兩個,沐岳和一個中年軍漢。
隨后的兩天里,兩人連續突破了五波大食聯軍的追擊,沐岳也第一次打斷了自己的劍,但他們終于回到了大唐的疆土。
八千唐軍雖亡,安西都護府仍然有一萬精銳駐守,蔥嶺以東以及中原,大唐依舊坐擁百萬帶甲驍勇。只要愿意,大唐的鐵騎可以踏碎這個世界任何一個地方。
大食軍隊并不敢輕易走進大唐疆土。
沐岳停下了馬,他不愿再往前走。
軍漢說:“兄弟,跟我回安西都護府,跟我回長安,我保你做將軍。”
沐岳笑了笑:“多謝好意。不去了,我要去找丟失的東西。”
“你丟了什么?我可以給你很多金子,足夠買新的。”
“丟了一把鑰匙和一把鎖,我得去找了。”
“兄弟,我希望你再想想,跟我去長安吧。”
沐岳拱手:“告辭。”
“接著。”軍漢將自己的劍扔給了沐岳。“此劍出自高麗,名曰青霜,天下鋒刃無出其右,送給你了。”
“卻之不恭,多謝。”
沐岳轉身策馬往西,軍漢在身后呼喊:“兄弟,他日若是去了長安,記得來找我。別忘了,我叫高仙芝。”
此后沐岳為了尋找鎖和鑰匙,幾乎走遍了大唐之外馬蹄能到的所有地方,極北、極西、極南,都去過了,幾乎走遍了所有國家。
吐蕃、大食、天竺、三佛齊、室韋、波斯、大秦、法蘭克…,見識了每一種長相的人,見到了許多未曾見到過的動物和風景。
這一路上,他始終沒有找到鑰匙和鎖。為了求死,他也一直在戰斗,殺人無數,也逃跑過無數次。
當他再回到碎葉河畔武蕙青埋骨之地時,那里已經不再是大唐的疆土,河水改道也使得當初的村莊找不到了一點蹤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也許村莊本來就只是他的一個夢,那里從來就沒有村莊。
于是,沐岳再次回到了大唐,此時的大唐已經不再是那個大唐。當他走進破敗不堪的長安城時,距離他和老張頭走出啟夏門的那天,已經過去了一百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