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治平四年正月,公元一零六七年,趙頊繼位登基。
樞密院使甘道堅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此時甘奇,二十八歲。
曾公亮任門下侍郎兼吏部尚書,封英國公。這仍然是宰相,主要是負責門下省與官員選拔調度之事。
歐陽修、趙概進尚書左丞,參知政事之職位,這是副宰相。
富弼封武寧軍節度使,進鄭國公。失實權,得國公,依舊上朝列班。
陳升之為戶部侍郎,呂公弼為刑部侍郎…
司馬光任御史中丞,未有變動,清流言官之首。
韓絳進樞密院副使。能用的人,就得繼續用著。
政事堂里,甘奇坐首,依舊還是那么不協調的感覺,宰相曾公亮坐在他之下,歐陽修也坐在他下面,滿屋的白發,獨獨甘奇一人年紀輕輕。
這是甘奇第一次主持政事堂議事,他自己都有些不習慣,看了看左右,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陛下臨朝,欲意進取,還望諸公同心協力!”
甘奇說完這句話,又左右看了看,竟然沒有人附和回答,頗為尷尬。
好在曾公亮不會讓甘奇尷尬太久,便答道:“陛下有仁宗之風范,必為明君,陛下有進取之心,身為臣子,必然要勠力同心,如此上下一心,社稷蒸蒸日上,不枉一世人臣。”
甘奇能感覺到,在座許多人似乎還沒有真正把他這位首相太當回事,倒也并非這些相公們有什么壞心思,大概就是下意識如此,真說起來,也是甘奇太年輕,資歷太淺,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甘奇立過何等功勛,也不免少了幾分尊重。
比如歐陽修,這是歐陽修第二次當甘奇下屬了,昔日甘奇升任樞密院使的時候,歐陽修就是樞密院副使,那時候也頗為尷尬。世事無常,歐陽修出道的時候,甘奇還沒有生出來,歐陽修身居高位的時候,甘奇連舉人功名都還沒有考到。
昔日歐陽修還拉攏過甘奇,有收甘奇為弟子的意思。十年過去了,而今甘奇反倒成了歐陽修的上司。
所以哪怕歐陽修并未有看不起甘奇的意思,此時內心里也少了幾分尊重的感覺。
顯然,歐陽修不是個例,滿屋子的老頭,皆是如此。
這種氣氛,甘奇自己都能感受得到。
不過也無妨,萬事都要有一個過程。
甘奇再開口:“陛下有鼎故革新之意,所以咱們得先商量商量,該從哪些地方著手。”
“鼎故革新?革新什么?”歐陽修問了一語。
甘奇看著歐陽修答道:“軍政民政,皆要革新。”
“祖宗之法要變了?”歐陽修又問。
甘奇點頭:“要變,必須要變,治軍之法要變,理財之法要變,賦稅之法要變,管人之法也要變。”
“這…”歐陽修看了看其他人,不置可否,心中卻在想新首相與新皇帝,心氣是高,但是不免有些不務實,這么變,那不還得亂套了?
“我這里寫了一份改革計劃綱要,到時候教人抄錄,諸位人手一份,先回去看,待得朝會之時詳細來議,諸位看完,有什么意見,到時候一并提出來。”甘奇準備了一份詳細的綱要,從軍事改革,到賦稅改革,財務制度,度支方式,官員考核制度,甚至還有新衙門組建的事務。
甘奇話語說得客氣,但是內心之中一點都不客氣,這些事情必須干,誰也攔不住。這些老相公們不把他當回事無妨,甘奇要一言堂,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想法來執行。
甘奇還要組建自己的班底,班底人選很多,王安石、蘇軾、蘇轍、蔡確、李定等等,這些人也要一一調入汴梁,只待一步步來實施。
甘奇掌權,也相當狠厲,而今樞密院使空缺,甘奇甚至自己直接掌控著樞密院,在政事堂開完會,他立馬就要去樞密院接著開會,樞密院也要有人事變動,韓絳已經是樞密副使了,甘奇還準備把馮京也調到樞密院去任副使,如此就把樞密院牢牢掌控在手。
軍政一把抓。
為了避免有人說三道四,這仗還得繼續打,只要在打仗,軍政一把抓就不會有問題。
最近遼國已經與乃蠻人打完仗了,卻遲遲不與大宋開戰,這事情有些蹊蹺。若說遼人忍氣吞聲了?怕了?甘奇不相信,十有八九是在籌備一場國運之戰,以戰略而言,等著遼人準備好再開戰,這不是一個好選擇。所以得主動尋遼人開戰,這事情得有人去做。
一幫編修正在謄抄甘奇的改革計劃綱要,甘奇也不多等,直接散會去了樞密院。
卻是那些相公們已然在政事堂議論紛紛,甘奇這動作實在太大。
其實政府的組織框架,從隋唐開始真正確立了三省六部制度之后,古今中外,萬變不離其宗,都是一回事。
國務院,部委,司法體系,監察體系,軍事體系。大宋朝的這套行政體系是沒有問題的,就是使用方式的區別。
甘奇的變革,比歷史上王安石的變法要深入得多,也要繁瑣得多,這些相公們一時半會還不一定消化得了。
只待明日朝會,甘奇給他們好好上一課。
甘奇去完樞密院,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忙,種愕,熙河蘭煌經略招討安撫使的官職得落實。落實之后,還要撥款,支撐種愕執行甘奇的河套計劃。
狄詠調到燕云,任萬勝軍指揮使。史洪磊任威武軍指揮使。威武軍該往燕云來了,狄詠也該想辦法與遼人開戰了。
不過這錢糧物資,也是一個問題,如今甘奇當家了,柴米油鹽就是個大麻煩。
但是這朝廷,是真沒錢。甘奇得想辦法變出錢來,宰相不是那么好當的。
狄青加封樞密使,退休。
人事升遷,有些甘奇可以自己搞定,有些得好好寫個奏折報皇帝那里朱批。
還要舉薦王安石參知政事,這是重中之重,附帶昔日王安石寫的《上仁宗陛下書》給皇帝趙頊,以此來證明王安石能堪當重任。
然后就得把蘇軾等人調入京城了,安排官職也是麻煩的事情,甘奇身邊的人不多,所以蘇軾也得干活,蘇軾可以知諫院,蘇轍可以到尚書下走動,尚書省可以簡單類比為國務院,左司郎中,五品上。
李定右司郎中,蔡確員外郎,孔子祥去御史臺,侍御史…
這些事情,都要一一落實,這些調遷,倒是不必往皇帝那里報了,但是得與曾公亮商量,得曾公亮幫著做。
權柄在手,甘奇不能浪費一絲一毫。
正式當首相的第一日,甘奇夜半才到家,已然疲憊不堪,倒頭就是呼呼大睡。
第二日大早,入宮朝會。
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甘奇,每一個人的笏板上都寫得滿滿當當。
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皇帝端坐在上,他也看了甘奇的改革計劃綱要,他也有無數的疑問。
甘奇今日是要舌戰群儒了,只等眾人一一發問。
第一個發問的是富弼,如今朝廷,就屬富弼資格最老,哪怕已然只是一個國公了,但也是位列最前,就站在甘奇旁邊。
甘奇知道文彥博的許多事情,富弼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但是這種事情,知道是知道,卻也不能那富弼怎么樣,三朝賢相,不是一句話一個懷疑就能解決問題的。真要解決富弼,那得拿得出天下人信服的理由來。
就像昔日英宗趙曙帶著富弼與文彥博要解決甘奇,缺的就是一個眾人信服的借口。
如今換到甘奇要解決富弼,情況是一回事。
所以甘奇只能看著這個礙眼的老頭依舊站在朝堂最前。
富弼昨日并沒有到政事堂去參與議事,但他還是拿到了甘奇的改革綱要,昨天研究了一夜,今天自然要來質詢,開口便是:“甘相公說要裁撤禁廂人馬,可知其中問題所在?”
“富相請說。”甘奇等著。
“如今本就是大戰之時,若是裁撤人馬,豈不是自斷臂膀?”富弼問著。
“富相公,裁撤人馬,乃是精兵之道,兵不貴多而貴精,而今禁廂之中,多是老弱病殘,與其徒耗錢糧,不如裁撤了去,可解冗費以養精兵。而且這裁撤也分先后,非邊境之地先裁,低于十五者,高于五十者,皆裁撤了去。如此一年至少可節省兩千萬貫之多。”沒錢打仗,就得想辦法,裁軍是最直接有效的。
這大宋朝到得如今,光是禁軍就養了七八十萬,廂軍無算,各地還有團練衙門,雖然團練已然是個虛名,但是也有官員差吏等著發工資,這玩意要來作甚?要說保境安民,內地州府的軍隊完全不堪用,再過幾十年,什么宋江王慶田虎方臘等盜匪之輩,一個個占地為王,內地州府養的上百萬大軍,都是虛設,其中還不知有多少空餉,這些不裁撤了,那真的就是浪費錢糧。
富弼聽得甘奇之語,哈哈大笑:“都裁撤了,那內地州府,豈不是成了一座座空城?”
“留部分青壯守城足矣,若是不足,可再招募一些就是。”
富弼是真的要與甘奇過不去,他問了一個致命的點:“那這些裁撤下來的人怎么辦?軍隊之中,本多是災民流民,無家無地,入得禁廂才得以生存。若是把幾十萬人都裁撤了,這些人無以營生,你可知道會是個什么后果?”
這是重點,招災民流民入伍,就是怕他們揭竿而起嘯聚山林,這是大宋的維穩之策。所以大宋的禁軍,才從開國年間的二十萬左右發展到如今的七八十萬,這還不算廂軍的數目,大宋朝的賦稅,每年大部分都用來養這些人了。
“富相不必擔憂,我有一策,可保穩妥。”
“是嗎?甘相公豪富,莫不是要自己出錢養著他們?”富弼還真不信甘奇有什么能保穩妥的辦法,把幾十萬沒有飯吃的人放到社會里,不生亂才怪。
高臺上的皇帝也問了一語:“甘相真有穩妥之策?”
甘奇自信點頭:“河套之處,黃河環繞,水系發達,乃膏腴之地也,正缺人手開邊拓荒,把這些人送到河套之地,把牧場改為良田,養千萬人不在話下。”
“甘相公不是說笑吧?河套之地,黨項之地也,黨項人豈能容得幾十萬宋人在那里開田?”
“富相公,誰的地,刀兵說了算,而今熙河蘭煌經略府正在不斷把黨項人往西邊趕殺,黨項人都城都遷到了戈壁,再也無力東來。河套不占,更待何時?新得之地,免費發放給裁撤之人,這些人又豈能不愿?如此便是天作之合。就在昨天,種愕來信,得興慶府東二百里地,這二百里內已然無一黨項。如此下去,不用兩天,河套盡在掌握。有地在鐵門關外,就缺人了。”
甘奇一語,震驚滿場。朝堂的相公們都看過甘奇與黨項人訂立的盟約,盟約上可不是這么寫的,哪里知道甘奇竟然這般狠厲。
皇帝趙頊聞言大喜:“好,若真是如此,禁廂可裁,如此一舉幾得,甘相此事辦得極好。”
富弼卻道:“如此豈不是背離了盟約?非君子所為也!”
甘奇斜眼看了一下富弼,笑而不語。
富弼此時也回頭看了看滿場眾人,他倒是希望有人能跟著他的話說,但是失望了,國家利益當前,背盟什么的,那是小孩子把戲,拿到朝堂政客面前來說,豈不是可笑?
甘奇不理會富弼,只問:“既然大家沒有什么意見,那此事就這么辦了。”
富弼又回頭去看,還真沒有人有意見,唯有搖搖頭,又道:“這攤丁入畝之法,看起來簡單,真要做起來,怕是…”
“有何難?賦稅之事,種類繁多,龐雜無比。百姓所交的各項賦稅,哪一樣不是從田地里來的?與其弄得那么龐雜,不如直接都歸納在一起,只收田賦,豈不是最佳之法?誰家多少地,誰家就交多少地的賦稅。如此,簡單方便,還最為公正,也會少了那些活不下去落草為寇之人。也是一舉幾得之法。”甘奇要把所有的農業稅收皆歸納到田地里去,也不要什么人頭稅了,就按照田畝來繳稅,誰家有田誰家繳稅,再立法設定一個地主向佃農抽租的底線。
這樣的好處有很多,一來保證社會的公正,二來可以解放一部分生產力,讓生產力可以流動。三來,還真可以緩解大宋朝幾乎每年都有的造反之事。
但是這也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有產階級會負擔更多的賦稅,有產階級是誰?自然就是士大夫階級,就是朝堂上站著的這些人。
甘奇說的都有道理,連趙頊都聽得連連點頭。
只是滿場官員,一個個面色不好看了。一個能列班朝堂的官員,已然就是這個社會最頂端的人了,不說這些人自己,就說這些人身后的家族以及拉得上關系的親戚,那都是有產階級,都是大地主。甘奇這個改革,觸動了所有人的利益。
甘奇問有何難,富弼看了看皇帝,說不出口真正的難處,只能說:“甘相公,此事怕是難成!”
“為何?”甘奇反問,揣著明白裝糊涂。
皇帝趙頊也問:“富相公,此乃化繁為簡之法,為何難成啊?”
富弼又回頭去看,看得眾人面色難看,卻就是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他搖了搖頭,懶得再言。反倒有些樂觀其成,甘奇這么亂來,這是要自絕于人民,到時候天怒人怨的,有甘奇苦頭吃。
如此一想之后,富弼答了一語:“回稟陛下,不難。”
“那就好,那就按甘相公的意思辦,此事若改成了,利國利民。”趙頊似乎還沒有會意到其中的關鍵,倒也無妨,甘奇還是會與他再說的。
事情接著往下議,皇帝趙頊拿著一大疊紙在翻,翻得片刻,問道:“甘相,你這度支之法,朕還不甚明了,想來有許多人與朕一樣一知半解,你也說說。”
甘奇點頭,開始娓娓道來。不外乎預算決算,這里就要涉及新衙門的建立了,關鍵的審計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