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大爺,遼人攻勢看來很兇猛啊!”甘奇看著城墻之下的尸首說道。
狄青點頭:“從前日起,大同那邊戰報一到,攻勢越發兇猛,遼人已然不把人命當回事了,前方攻城,后方督戰隊拿刀巡弋,但凡后退者,皆當場立斬,著實豁出去了。”
“敵我傷亡如何?”甘奇問道。
“估摸著,敵人傷亡已有四五萬。頭前還是各部曲輪番上陣攻城,而今是一隊一隊拼光為止,兇悍非常。我軍之中,本也是各部曲輪番守城的,只是遼人太過兇猛,便也無法,只得抽調各部精干守城,不再輪換,也是怕那些新兵與新兵不堪用出了問題。本來抽調出了三萬精干之兵,而今也有八千傷亡之數,明天應該就會破萬了。加上之前各部的傷亡,快有兩萬了。”狄青慢慢介紹著。
所謂抽調的精干,就是原先甘奇麾下分到萬勝軍的一萬多人,再加上各處抽出來的一些敢戰之人。
狄青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此強度的猛攻,為了穩妥起見,一般人狄青甚至都不敢往城頭上派。
守城之戰,敵我雙方的傷亡比例都沒有一比三。
這讓甘奇有些驚訝,按理說己方在城墻上,處于大優勢,敵人往上爬處于大劣勢。怎么傷亡比例還怎么小?
“遼人如此兇悍?”甘奇問道。
狄青點著頭:“此番遼人精銳盡出,其中契丹人就占了很大一部分。而且還有許多工匠隨行,每過一天,都會有新的軍械被打造出來,弩炮,投石機,云梯車,越來越多,所以老夫才不敢輕易教那些新兵降卒們上城來守。”
甘奇搞明白了,契丹人終究早已不是游牧漁獵之族了,他們真的進入了文明時代,占燕云百年,與大宋做了好幾十年的兄弟之國,也說出了那句“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于中華”。
這句話,真不是吹牛的。
要鐵甲有鐵甲,要床弩有床弩,要投石機造得出投石機,云梯車也不在話下。是真的與中華沒有什么區別了。
云梯車,就是打造出一個木制的大車,車子上有一個大斜坡,斜坡上自然就是階梯。這種車子推到了城墻邊,人就可以源源不斷從車后面的階梯晚上爬。
這才是真正的攻城利器,城墻上的士兵想用人力把云梯車推倒,那是不可能的,這種車子,又大又重,比普通的長梯方便百倍,放火燒車才是唯一的辦法。但是這個大木頭車,一時半會還燒不掉,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數人從車上而來,守城戰就變成了城墻爭奪戰。
若是一旦讓敵人在城墻上占據了一小塊地方,敵人便更是蜂擁而上,再想把敵人打下去,更是難上加難。
技術水平,一直都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
古北不比大同,大同是城池,古北是關隘,兩邊連著群山,沒有其他的城門,除了翻山越嶺,也沒有其他往北去的辦法,這里連出擊都難,只適合防守。連出擊都困難,自然就讓大多數兵法計謀都無用武之地。
甘奇也把眉頭皺起來了,古北關口,就剩下拼命了,就看誰有更多的命去拼了。談不上什么運籌帷幄了,哪怕有辦法出擊,憑借甘奇麾下那幾千騎兵,沖出去又能怎么樣?
是襲擊敵人大營?那是自尋死路。
攻擊敵人糧道?敵人都沒有什么糧道可言,他們壓根就沒有多少糧食儲備,吃羊殺馬的。而且這辦法也不現實,因為甘奇連關外的地形地貌都不知道,那里是遼國故土,別兜兜轉轉反被敵人圍殺了。
去奔襲敵人城池?且不說遼國故土,別人的百姓也會眾志成城,就說奔襲城池,奔襲哪座城池呢?大定府?遼陽府?臨潢府?打下來一座城池又能怎么樣?皇帝都在前線,太子顯然也在前線,去打哪里?
孤軍深入,沒有意義。
想來想去,甘奇左右看了看兩邊重巒疊嶂的山峰,又看了看這座不高的關隘,嘆了一口氣。
看多了故事,總想把任何戰爭都想成智計百出的智商碾壓,顯然這不是一般情形。
“道堅,你在想什么呢?”狄青問道。
甘奇搖搖頭:“無奈之想。”
“是啊,頗為無奈,好在你的援軍來了及時,有五萬堪用之兵,這關口當是守得住的。”狄青也是一臉的無奈。
“但也不能讓遼人這么舒服,總要給他們找點麻煩。”甘奇倒也不氣餒。
“道堅是有何妙計?”狄青問道。
“我把耶律乙辛捉住了,又給放了!”甘奇說道。
“嗯?”狄青意外不已,又道:“我還以為你沒有拿住耶律乙辛,原道是你拿住了他?”
甘奇點點頭。
“你準備怎么做?”狄青問道。
“明天大早,寫封信送出去,求和!”甘奇說道。
“求和?遼人必然不愿,他們舉國之力而來,便是要重奪燕云,豈能愿和?除非把燕云還給他們,否則必然不成。”狄青想簡單了一些。
甘奇笑道:“我也知必然不成,不過求和嘛,只是開始,還有后手呢。”
狄青想得一想,倒也會過意來:“莫不是離間之計?”
甘奇陰險一笑:“放了耶律乙辛,總要收點利息回來。”
狄青也笑了笑:“那就看你如何去運籌了,老夫拭目以待,真要論起打仗的智計,老夫都不如你啊!”
“論起上陣之勇武果敢,狄相公舉世無雙。”甘奇回了一句。
狄青擺擺手:“老了老了,說什么勇武果敢,再過幾年,刀都揮不起來了。”
“回營早眠吧,明日想來還有猛攻苦戰。”甘奇轉身下得城墻。
卻是此時的汴梁皇城御書房內,兩個久久不語的人,終于開始說話了。
趙曙開口問道:“富相公,醒酒湯可有效用?”
富弼笑道:“此湯甚好,一碗而下,酒意便去了大半。”
趙曙用手輕輕拍打著桌面,忽然一語:“道堅是個好臣子,棟梁之才,千百年難遇之大才。”
“老臣深以為然,如此少年英才,比之大喊霍嫖姚也不差也。”富弼答著,他順著皇帝的話說,便也知道皇帝終究要說到正題上。
趙曙忽然又道:“是啊,霍去病也不過如此,當年霍去病大勝匈奴之時,都封的什么官啊?”
富弼想得一想,開口說道:“霍去病立功之前,乃是嫖姚校尉之職,所以人稱霍嫖姚,那時候十七歲。后來入大漠建功,功冠全軍,便獲封冠軍侯。霍去病最后的官職是大司馬驃騎將軍。”
趙曙一邊聽一邊輕輕搓著手,又問:“大漢之時,大司馬驃騎將軍是幾等?”
“武官第二等,第一等便是大將軍,第二等就是驃騎將軍,第三等車騎將軍,第四等是衛將軍。”富弼,這個老文人是真博學,漢朝的管制等級都能信手拈來。
“霍去病是多少歲?”趙曙又問,只是這句話問得不那么清楚。
但是富弼知道趙曙問的是什么意思,說道:“霍去病二十三歲。”
封狼居胥霍去病,天妒英才,就只活到了二十三歲。二十出頭的人,就把匈奴給滅了,在狼居胥山昭告上天,滅匈奴之大業已大功告成。這個故事,不知激勵了多少代華夏兒女,軍功能比霍去病的將軍,幾千年未有第二。
趙曙又問了一句:“道堅之功,比起霍去病…”
富弼立馬答道:“那還差之甚遠,老臣并不是說甘樞密功勛不大,而是說霍去病之功古今第一,霍去病遠擊大漠幾千里,滅匈奴一族。甘樞密雖然也功勛卓著,千百年罕見,但還是差了許多。若是甘樞密能遠擊遼上京臨潢府,一戰滅亡整個契丹,方可與之媲美。”
臨潢府在哪?在后世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從汴梁到臨潢府,直線距離就超過兩千里。
趙曙點著頭:“嗯,有道理。”
說來說去,說這么多,大概就是為了這一句有道理。趙曙在尋找自己內心的理由,這個理由大概就是用來壓制甘奇的,不是趙曙要如何,只是這個皇帝覺得如今戰事鼎定了,甘奇不該再往上封了,再封就封無可封了。
甘奇與霍去病不僅是軍功上的區別,他們還有一個區別,那就是霍去病二十三歲就死了,甘奇若是無意外,還得活幾十年。
富弼終于等到了該他說話的時候,他試探性說道:“陛下,大丈夫文成武就,一來是為了建功立業,二來也不過是為了封妻蔭子…”
這句話可把趙曙提醒到了,他立馬說道:“對,封妻蔭子…”
說到這里,趙曙又有些為難起來,甘奇的妻,本就是郡主了,甘奇的子,還沒有生出來,甘奇現在才有一個女兒,一直在外忙碌,生兒子的時間都沒有。
富弼說道:“不若把甘奇之妻永嘉郡主封為公主?把甘奇之女封為郡主,陛下以為如何?”
這倒是說道了趙曙的心坎上,把自己妹妹封公主,那不是變相的說自己的親爸爸趙允讓是皇帝嗎?
趙曙立馬點頭:“好,就這么辦,此番待得道堅回京,就以此作為封賞!到時候封賞的圣旨上還加一條,只要甘奇生子,便封…國公,封楚國公。”
趙曙心里過得去了,沒有負罪感了。妻子女兒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甘奇的兒子,一出生便是國公,還是楚國公。這份恩德,足夠大了,算是對得住甘奇了,不過也得甘奇生出一個兒子再說。
富弼本也猶豫要不要把甘奇的妻子封為公主,因為這涉及到很多問題,若是平常倒也無妨,皇室封一個非皇帝親生的女子為公主是有過許多先例的,特別是以往需要和親的朝代。
但是此時這個節骨眼上干這件事,一定會引起許多爭議,因為現在正是“濮議”之時,朝堂之上都在爭論濮王趙允讓的名分之事。忽然做這件事情,定然后面會有爭議出來。
但是富弼已然不管那些了,他這么建議,顯然還有其他的想法。
比如趙宗蘭成了公主,甘奇成了駙馬。許多事情就大不一樣了,若是甘奇還只是一個“郡馬”,就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外戚,如今甘奇一旦成了駙馬,外戚之名就坐實了,穩穩妥妥的外戚。
外戚,掌權。
這種事情,自大漢以后,那都是歷朝歷代的禁忌。唐宋的駙馬,吃喝玩樂就可以了,掌權那是不行的,這倒也不是律法規定,而是約定俗成的祖宗慣例之法。
這才是富弼的后手。
趙曙與富弼,這算是把甘奇的封賞商量好了。兩人都還有意外收獲,趙曙的收獲在親爹名分上的,他好像先贏了一籌。不僅德高望重的老臣富弼支持把趙宗蘭封為公主,到時候連甘奇回來了,他妻子是公主,那不也得支持一下這個公主?
富弼的意外收獲是甘奇要變成駙馬爺了,這到時候就有文章可以做了。
御書房的議事正題,便也到這里結束了。
天明!
古北關口,今天倒是戰事來得有些晚。
原因是耶律乙辛到了軍中大營,一輛馬車,一隊護衛,從大同搖搖晃晃北出,再從燕山山脈北邊來到了古北關口,比甘奇來得慢了一天。
耶律乙辛跪在皇帝耶律洪基面前,痛哭流涕。
中軍大帳之中,文武無數,一個個面色鐵青,戰敗的消息倒是來了兩三天,耶律乙辛終于到了,顯然其中許多人恨之入骨,恨他葬送了遼國十幾萬大軍。
太子耶律浚第一跳出來怒道:“你還有臉回來?你怎么不死呢?不死在戰場之上?”
皇帝耶律洪基一向倚重耶律乙辛,灤河兵變之時,第一個護在皇帝身邊的,便是眼前的耶律乙辛,也是他當時穩住了局勢,守住了行宮之門,才保住了耶律洪基的帝位,當然耶律乙辛也因為這件事情深得重用。
所以耶律洪基一邊恨其兵敗,卻又并沒有直接說話。
耶律乙辛一個頭磕在地上:“臣愿百死,以命攻城,便讓臣死在那古北城頭之上!”
耶律乙辛很聰明,他此時不去解釋更好,一心求死,便是明志,忠心可鑒。
帝王時代,一忠便可遮百丑。哪怕你做任何事情,只要是發乎于“忠”,便都可以原諒,比如包拯,不論怎么噴皇帝,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忠,皇帝更知道,便是包拯再如何無禮,也都可以原諒。
耶律洪基反倒問道:“你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臣無話可言,但求一死,便做個士卒,死在陣前,如此便算死得其所,不枉臣身為契丹男兒。”耶律乙辛頭連連在磕,咚咚作響,場面倒是有些感人。
耶律洪基都氣笑了,笑得有些狠厲,再問:“朕會如你之愿,南樞密院還有一萬多人馬在軍中,今日便讓你帶著他們沖城,死絕為止!”
耶律洪基是真這么想的,死絕一部算一部,這座關口一定要打破,燕云故土一定要奪回來。對于遼國來說,燕云是故土,祖宗留下來的,對于大宋來說燕云也是故土,歷朝歷代中原王朝的故土。這燕云倒是有幸,成為兩國故土。
“謝陛下隆恩,死后臣愿在那城下,不必馬革裹尸浪費一張好皮,更不必棺槨下葬,讓臣就這么死在天地之間。再謝陛下隆恩!”耶律乙辛說得有些悲壯,不免讓許多人心生憐憫之心。
耶律浚卻聽得不爽:“你這廝,十幾萬大軍都被你葬送了,你還有臉說什么天地之間,你便是死了,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百死都不足以彌補你如此大罪!”
耶律洪基擺擺手,示意自己唯一的兒子不要多言,而是又道:“你說兩句吧,說與朕聽聽。”
耶律乙辛此時方才停下了咚咚的磕頭,抬起頭,腦門上早已血肉一片,教左右之人唏噓不已,他慢慢開口:“陛下,此戰一過,還請陛下發兵去草原,乃蠻人,達密里人,皆夷之,夷為平地!”
耶律洪基聞言面色一邊,在場所有人皆是面色大變,這話說出來,好似就把這場敗仗的原因說出來了。
“他們臨陣脫逃了?”耶律洪基問道。
耶律乙辛面帶憤恨:“按照軍令,臣親自帶兵與宋人對壘鏖戰,乃蠻與達密里兩部,加上還有一些小部落,本該繞道敵軍后陣,便可一舉殲滅宋軍,未想這四萬人卻只在戰場之外逡巡片刻,轉馬就逃。此等反復之賊,就等著臣戰敗,就等著我大遼戰敗,他們想來早就包藏禍心了,此番必然是想一統草原擁兵自立。臣無能,致使如此打敗,無話可說。但求陛下以后一定要把這些賊子斬殺殆盡!”
太子耶律浚聞言,連忙看向左右,見得左右之人大多一臉憤怒之色,顯然是開始同情耶律乙辛了,立馬說道:“你說乃蠻人與達密里人都臨陣脫逃了,可有證據!”
耶律乙辛立馬答道:“親眼目睹之人無數,人證多的是。但也不需要,只需些時日,想來西北路招討司不得多久就有求援急報而來。這些狗賊,所圖甚大!”
這話說出,那就無話可說了,西北路招討司危矣,皇帝耶律洪基面色大變,西北路招討司一旦沒了,草原也就不受掌控了,關鍵是此時還無力西去草原鎮壓各部,問題大了。
耶律洪基深吸幾口氣,什么話也不說,只是起身,大手一揮:“攻城!”
片刻之后,大營之中鼓聲大作,各部聚集。
耶律乙辛雖然得到了一些原諒與同情,卻還是沒有辦法,親自披堅執銳,帶領一萬多人排列在大陣第一排,準備身先士卒,死在關隘城頭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