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財務會議的帝國官員們不知道朱厚照所說的財務會議是什么意思,到底要開什么,是要議什么事。
連內閣閣臣與戶部尚書王華也不知道,甚至王華與負責戶部的焦芳與徐經還提前被朱厚照召見,以準備召開好這次財務會議。
到了這一日,參與財務會議的帝國官員們便都到了乾清宮殿外的平臺上,之所以沒在宮殿內,是因為宮殿內不夠明亮,既然是財務會議,自然是要涉及看許多數字的,一些老一點的大臣沒有明亮的光線很難看清楚這些數字。
“今日朕召見眾愛卿,其實簡單而言,就一句話,今日是要給你們算賬分紅的,再說具體點,就是發錢的日子,在場的除了戶部與皇家稅務局以及皇家銀行的官員,都是皇家銀行的參股者,如今皇家銀行盈利后,自然是要給你們分錢!”
朱厚照親自先發了言,指著擺在正中央的一沓賬簿,說道:
“弘治十八年的時候,朕讓徐經找你們投過銀子,而且說了投多少就占多少的比例,如今兩年過去了,皇家銀行實現了盈利,如今這些賬簿就是他們連夜算出來的,你們各自分多少記得很清楚明細;
待會,皇家銀行的人會念一遍,你們各自聽到名字的時候就來拿,看了后有異議者可直接質問徐經,以免他貪墨了諸位的錢財。”
朱厚照說完后,徐經便拱手一笑,皇家銀行的投股者除了皇帝外都是朝廷要員,他才不敢從中貪墨。
而其他官員也是微微一笑,似乎也覺得徐經沒那個膽子,不過這些官員們此時更多的感受是覺得很新鮮,覺得新鮮是因為皇帝要給自己發錢,因為他們一開始拿出那筆銀子其實就沒指望皇帝真會還給自己。
內閣首輔馬文升便是如此,他當初拿出的那五千兩銀子其實是家人給他準備的喪事銀,畢竟他年齡已不小,又是朝廷重臣,將來去世之喪事肯定不能馬馬馬虎虎的。
也正因為他把家里唯一的五千兩銀子拿了出來,使得他兒子心里很是埋怨。
如今,馬文升在聽見朱厚照說要給自己這些官員發錢后,也同其他官員一樣感到很新奇,同時也覺得奇怪,心想自古皇帝有錢若是明君則減免天下錢糧治河修官道,若是昏君則大興土木比如建園林什么的或者封禪祭天;
而陛下怎么和以往皇帝都不一樣,不還惠于民也不自己享樂,卻要分給自己這些參股官員,看起來倒不像是皇帝而像是做生意的商人。
不過,馬文升等官員現在對皇家銀行也不陌生,因為內閣從皇家銀行成立以后到現在已經收到了無數御史言官們要求停辦皇家銀行的奏疏,理由是不能與民奪利,不能開皇店之先河,留千古之罵名。
但因皇帝朱厚照都對這些奏疏留中不發,使得皇家銀行依舊在經營之中,甚至還越來越被更多人知道,就算是朱厚照現在不提,馬文升也能從同僚和家人口中得知皇家銀行的事,聽到什么利息是漲了還是降了。
而且馬文升也知道現在的皇家銀行是越做越大,連支行都遍布了整個京城,并在通州、保定等京畿重要城鎮建有分行,且因為超前的經營模式和皇家背景帶來的高信用度以及龐大的儲備金擠垮了許多錢莊錢店。
所以,同其他帝國官員一樣,馬文升也在好奇,皇家銀行到底得了多少利。
“朕知道你們都在好奇,皇家銀行得了多少利,待會給你們的賬簿上已經寫上的,你們自己可以請人再次復核,現在開始念名分賬吧”,朱厚照吩咐道。
于是,徐經便帶著一名內宦走了過來,這內宦先念道:“王華家族,七萬兩千零六兩銀!”
在這個時代很多宗族并不分家,甚至把分家視為家境衰落的表現,因而皇家銀行的參股者都是什么家族,王陽明當初把自己妻子的嫁妝和家里積蓄都投了進來,成了除朱厚照外最大的股東,如今他王家自然也分的最多。
在場的帝國官員們聽到這句話愣了半天,心里十分震撼!因為七萬兩銀子在這個時代不是個小數目,在朝的許多重臣家里甚至都沒這么多現銀,都齊刷刷地看向了王華。
王華也很驚訝,他對于自己兒子王守仁拿出三萬多兩銀子給徐經的事,他現在都還耿耿于懷,甚至連帶王陽明的岳父家也對此耿耿于懷,弄得王華現在都覺得對不起自己親家,畢竟自己把人家女兒的嫁妝全給挪用了!
而且,現在王華還經常被人誣蔑說,他是拿三萬多兩銀子買來的戶部尚書,甚至連他王家人都如此說,對他拿家里的錢只為自己謀官卻不肯照拂其他家人的行為很有意見。
如今一聽到自己家族得了七萬兩銀子,王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當他從皇家銀行的人這里拿過憑證時,他才確信他王家的確通過皇家銀行分得了七萬兩銀子!
雖然君子恥于言利,使得王華現在依舊是不茍一笑,但內心里還是高興的,想著也能向族人們交待了,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拿錢不是為自己買官的,是真的為了家族謀利的,七萬兩銀子,至少家里的私塾可以擴大一些,幾個庶族的家人也能多得些補貼。
“馬文升家族,一萬兩四千領七兩銀!”
在念了八虎以及其他幾名官員后,就念到了馬文升這里,馬文升也沒想到自己居然也能得到一萬多兩白銀,他甚至有些擔憂起來,擔憂自己得了這筆銀子會不會被人彈劾,彈劾自己貪墨,有損自己清廉之名。
但是,與此同時,馬文升心里也是很高興的,他沒想到自己做了一輩子的清官,有朝一日也會得到一萬多兩銀子的合法收入,這比做生意都還要劃算,心想這下子自己死后不用擔心用薄木做棺材了。
因為當初皇帝朱厚照沒得勢,因而愿意拿錢給朱厚照的官員并不多,當然也不排除要裝清廉的,所以被分紅的帝國官員也不多,所花時間也不多,很快就念完了參股官員們的分紅數據,但朱厚照并沒有宣布散朝。
這次財務會議,他發錢是為了給跟著自己辦事愿意為自己貢獻的人分利,同時籠絡住一些官員跟著自己發財并因而忠于自己,但這不是他最終目的,他的最終目的是培養一個有擴張性質的階層,因而,他得利用自己是皇帝身份做一下倡導。
“現在眾卿皆分得了銀錢,眾卿不必因此感到擔憂,擔憂有人彈劾你們為自己牟利,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朕回饋給你們的,是合乎理也合乎法的,但眾卿與朕一樣,我們不是商人,眾卿是朝廷官員,擔負著大明的江山社稷!所以,即便是金銀之物到了眾卿手里,也當同朕一樣,拿來為百姓謀福祉!而非為個人與家族之私利。”
朱厚照這么一說,剛才還因為得到很多銀子而高興的官員們一下子就心里不高興了,心想果然還是白高興一場,皇帝說是發給自己,可終究還是要收回去的,而且理由很正當,要拿去為百姓謀福祉。
內閣首輔馬文升同其他官員一樣,心里自然也有些失落,但他覺得自己作為首輔,還是要做個表率,便先站了出來:“陛下所言甚是,臣愿意獻出這筆銀子進戶部。”
“臣也…臣也愿意!”
“臣…臣愿意!”
攝于朱厚照的帝王威嚴,這些官員都沒有拒絕。
朱厚照不禁啞然失笑:“眾卿這是干嘛,朕沒有要你們把銀子捐納給國庫的意思,朕的意思是為大明千秋計,朕與眾卿當訂立一則守約,一則關于今日所得利益如何使用的守約。”
帝國官員們聽見朱厚照這么說,都松了一口氣,心想還好這么多銀子不用獻出去,不然真是有點可惜,如今聽朱厚照要他們遵守什么守約,也都沒覺得什么,猜想或許就是不要驕奢淫逸什么的吧。
于是,一干文武官員便回道:“請陛下示下!”
“好,你們都是為官已久的人,當知道百姓所占土地數量與人丁對于朝廷的重要性,所以,朕要求你們,今后所得利益一不得用來購買關內土地和接受投獻,二不得用來買大明子民為奴,三不得家族不得拿來經商,不得存起來傳之子孫!”
朱厚照說完后便看向了這些官員,而這些官員們則有些不理解,暗想這不拿來購買土地和接受投獻可以理解,是為了保證朝廷稅賦來源,不買人為奴也可以理解,不經商也可以理解無非是為了避免自己以權謀利,而且本就應該以農為本,商為末,但為何不得存起來,難道要花掉?
這時候,兵部尚書許進便這樣問了一句。
“沒錯,朕就是讓你們花掉,身體差的就買根人參補補,喜歡畫的就買名畫,喜歡古董的就買古董,該治園的治園,或者放到皇家銀行與借出去也行。”
朱厚照這次給這些參股的官員分紅給的是銀子,就是想要讓他們把銀子花出去,讓大明的經濟生活活躍起來,并通過這種方式讓白銀逐漸成為帝國主流貨幣,為將來開海做準備;
同時,朱厚照言外之意就是鼓勵這些人對外擴張,關內的土地人口不能買賣,海外和關外的自然是可以的。
朱厚照這樣做,也是為了讓他們利用自己的權力與財力去促進帝國科技與經濟發展與改變,而不是存在地下或者變成更大的地主,至于不讓他們直接經商則是避免官商勾結,雖然不能完全阻止,但至少明面上,朱厚照是不支持甚至是禁止的。
現在的大明官員,尤其是現在在財務會議上的官員,都還不是有商人背景的,甚至對個人利益也不是那么看重的,社會程度還沒到萬歷后那么嚴重,因而如今朱厚照這樣要求,這些官員也都沒有拒絕。
于是,所有在場的官員都簽訂了這份守約,朱厚照也立即下旨將這份守約鐫刻于奉天殿且立碑以記,并道:“現在誰不遵守這份守約,朕就直接拿回他應有的份額,都明白了吧!”
“臣等明白!”馬文升等官員回道。
參加財務會議的這些帝國官員們陸陸續續拿著手里的憑證退下了,他們其中很多人還是不敢相信自己一下子多了這么多銀子,而且居然不是從下面收來的,是皇帝給的,甚至還不是賞賜,是自己應得的利潤。
馬文升為了讓自己家人從此不再抱怨自己不會做官,同時也是為了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有這么多銀子,便讓自己家人帶著幾馬車去把自己的一萬兩銀子從皇家銀行取了出來,一萬兩銀子就是一千斤白銀,堆起來倒也不小,因而馬文升看了后依舊禁不住熱淚盈眶:
“實在是沒想到,沒想到啊,老夫做了一輩子的清官,有一天可以得來這么多銀子!”
“老爺請受不孝子壹佰,不孝子復兒誤會老爺了,老爺您只是取之有道而已,非為不善為官,復兒這才明白,難怪您能位極人臣!”
馬文升之子馬復跪下笑道。
“起來吧,這都是皇上的恩德啊!我們得感謝皇上!”
馬文升說著就進了屋,而馬復也主動來扶著馬文升,馬文升見自己這位平時冷淡的小兒子開始懂得孝順自己,此時也很是欣慰地笑了笑。
但是,朱厚照讓分紅發銀子的只是讓少部分官員,即以前在劉健等執政時愿意幫助他這個皇帝的官員們得了利,因而大多數官員此刻都是沒得到這份利益的,甚至不少也很是眼紅,尤其是當他們看見有的官員把一車車銀子從皇家銀行往家搬,一些被自己鄙視的清官突然就換了大宅院時,更是心里不平衡。
何況朱厚照還讓這些得利的官員高調的去消費,因而心里不平衡甚至不滿的官員也就更多,雖然也有很多不平衡后只是有些后悔自己當初沒早早的拿銀子支持陛下,但也有很多官員嫉妒到更加想讓朝廷停辦皇家銀行,尤其是那些家里開了錢莊或靠接高利貸牟利的官員勛貴。
這一天,馬文升的門生禮部右侍郎鞏尚偉便求見了馬文升,并道:“恩師,如今天子開皇家銀行,等于開皇店與民奪利,學生對此實在不能無視之,恩師乃百官之首,故來請問恩師,學生可否為士民做主,進言陛下,停辦皇店!”
按照官場規矩,門生如果想上奏疏,都會向自己的老師請教一番,這樣既是為了不至于因為冒然上奏而得罪老師以及獲得老師支持,同時也是為了避免導致龍顏大怒時,好有人為自己求情。
“衣慶(鞏尚偉字衣慶)啊,皇家銀行非陛下一人所辦,朝中內外重臣大都有參與,冒然進言實為不妥,你剛升為部堂官,當謹慎行事,不可做此拂逆君上及得罪內外重臣之舉,以免影響將來入閣,此事不可為!”
馬文升雖然承認開皇家銀行等于皇帝經商開皇店,是有與民奪利之嫌,但他現在清楚如今的皇帝陛下開皇店絕不是為自己個人享樂,再加上以他對朱厚照的了解,皇家銀行根本不可能停辦,因而為自己門生鞏尚偉的仕途考慮,他決定勸阻鞏尚偉。
何況一想到如果停辦皇家銀行,自己也會少很多銀子,他本能地也開始有些抵觸有人要停辦皇家銀行的行為。
鞏尚偉當初也是沒想到不給皇帝投銀子今日會少這么多好處,本就很是不忿,如今見馬文升不肯支持自己,也就更加憤恨,心想自己這位恩師如今也成了一貪生怕死之輩,直接拂袖道:“那學生告辭!將來,學生亦不敢再等恩師之門!”
在這個師生禮頗重的時代,這鞏尚偉如此說等于是跟馬文升決裂了!
馬文升氣得指著鞏尚偉,罵道:“你!”但也不知道該如何訓斥,只好喟然一嘆。
而這鞏尚偉則直接來求見焦芳了。
焦芳現在也得了很多銀子,而且剛把昔日一尚書在京置辦的大院子買了下來,心里正高興地與自己的兒孫說著如今圣上如何恩厚,卻見禮部右侍郎鞏尚偉投貼求見,一時頗感到驚愕:
“這不是馬文升的高足么,緣何突然來見我,讓他在卷云閣等候!”
鞏尚偉一見焦芳出現忙行了禮:“下官見過次輔大人!”
“說吧,突然見老夫有何事,首揆讓你來找我的?”焦芳問道。
“非是首揆吩咐,且下官已決定不再踏入馬府半步,從此師生之義斷也!下官此來,只是想問次輔大人,次輔大人可還想再進一步”,鞏尚偉說道。
焦芳聽到這句話差點沒被直接震驚到,心想這鞏尚偉為何突然背叛師門,還直接來找自己來了,但表面上,焦芳還是故作淡定地說道:“有事直說。”
“是!次輔大人應該明白,如今陛下所辦皇家銀行實為害民之舉,京畿商戶乃至士紳莫不因此怨憤不已,朝中大臣更多因此不忿,連次輔大人您家錢莊不也深受影響么?
因而,下官斗膽建言,若次輔大人肯出面力諫陛下停辦皇家銀行,天下士民勢必尊崇于您,到時候下官再聯合幾個同僚參劾當朝首輔之不作為,那樣豈不就能讓您成為首輔?”
這鞏尚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