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吧,這該如何是好,諸位愛卿都是老成謀國的人”。
朱厚照看著眼前一言不發的內閣首輔馬文升與吏部尚書王恕。
馬文升也不知該如何說才好,他不禁以手撫額,然后看向了嘴角帶著笑意的朱厚照,他其實很反感朱厚照以這種半帶譏諷的樣子看著他,好像自己這個老臣也被他鄙視了一樣,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士紳的行為真的會被朱厚照言重,真的是一群不見棺材不落淚之輩。
王恕瞇著眼,沒有說話。
“臣親自帶兵去一趟,抄幾家,這些江南士紳或許真的要見了刀兵才知道朝廷威權!”
而這時候,南直隸巡撫王陽明突然站起來,拱手就要離開這里,士紳們一直不肯繳納逋賦,也讓他憋了一肚子氣。
“你回來!”
馬文升叫了一聲,作為首輔,喝令一個巡撫自然是可以的,因而,王陽明轉過了身:“首輔大人,有何指教?”
“毛毛躁躁的,陛下還未發話,你著什么急,能不能和令尊大人一樣,穩重些!”
馬文升很不客氣地當著皇帝朱厚照的面把王陽明批了一通,旋即才又客客氣氣地對朱厚照笑問道:“陛下,依臣看,這些士紳們或許未必是不肯補交逋賦,他們也許是需要朝廷再給些面子,畢竟他們與普通百姓不一樣,歷來圣明之朝無不禮賢下士;
王守仁乃是南直隸巡撫,這些江南士紳們頗多為其父王華的門生故吏,以臣看來,莫不如讓王守仁以巡撫之尊親自拜訪幾家有名望的江南士族,只要這幾家江南士族愿意帶頭補交逋賦,其他士紳自然也會跟從,事情也就解決了,也可避免朝廷與其撕破臉皮。”
“首輔!陛下!讓臣去勸,臣真的做不到,臣素來相信王者當以利劍平天下!何以好言勸盜自首耳!臣真的無法做到,臣連家父的面子都未嘗給,又怎能做到對他們虛懷如谷!”
王陽明見此忙著急起來,他素來是個驕傲的人,對朱厚照那句“大明是屬于年輕人的時代”十分贊同,也十分想要做一番大事業,甚至連圣人也不瞧在眼里要自己做圣人,以至于后來連滿朝高官都看不起要自己做良臣,如今馬文升讓他去求著這些江南士紳交逋賦,簡直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陛下!臣覺得首輔此提議可行,王生既欲做盛世良臣,當有這樣的胸懷,你若能避免流血之事發生,天下士子也會感戴你”。
王恕也起身朝朱厚照拱手說了一句,旋即,拄著拐杖走到王陽明這里來,以長輩對后生的口吻提醒道:
“到時候該叫世叔的叫聲世叔,該叫世伯的叫聲世伯,你以巡撫之尊相勸,此事沒準就可成!”
“陛下!”王陽明看向正德皇帝朱厚照,他是真心不愿意去求著江南士紳補交逋賦,甚至他也不理解為何老百姓欠稅官府可以直接打罵甚至抄家殺人,這些士紳們卻要如此慣著,連佛都說世法平等,可怎么在士紳這里就變了樣。
朱厚照有些可憐王陽明,他看得出來這馬文升和王恕等一干老臣是在堅持給這些江南士紳顏面,而且再逼著自己這個帝王退讓已不可能,還不如逼著王陽明這個直接負責此事的巡撫去再做一步退讓。
但朱厚照還真想了解一下士紳們是如何想的,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也得在用皇權暴力前,看看這些士紳們到底的底線在哪里,到底要到什么時候才會妥協,才會愿意吐出一部分本不屬于他們的利益。
因而,朱厚照說道:“去吧,朕著便服隨你一起去,你也著便服去,讓這些江南士紳們看看,你這個江南巡撫不只會殺人,也能降尊紆貴給他們面子,如果他們再不如實補交逋賦,到時候你肯定得罪不少令尊大人之好友,你那時也好給你令尊大人交待,免得回家挨板子!”
朱厚照說著就先王陽明一步離開了值房,而王陽明也隨后跟了來。
“恭送陛下!”
馬文升與王恕起身相送道。
旋即,馬文升不由得看向王恕:“王公,你說這些士紳們會給王守仁面子嗎?”
“但愿會吧,如果不會,這些士紳也只能嚴厲處決了,不然將來大明必被他們所累,不納賦不服役還不耕田織布只讀書舉業,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天下將如何養之!”
王恕說道。
這時候,朱厚照和王陽明已來到了已致仕的南京光祿寺卿蘇銘府上,這蘇銘乃是王華同年,弘治初便已致仕,王陽明如今來訪,蘇銘也很熱情,忙親自將王守仁迎了進來:
“從公而言,蘇某還得稱你一聲父母官大人,從私而言,蘇某得喚你一聲賢侄,不知這位是?”
這蘇銘指著朱厚照問向王陽明。
“世侄幕僚兼好友朱壽”,王陽明說著便直接問道:“今日世侄來訪,倒也不為別的事,只是想請教世叔,朝廷如今追回江南士民所欠逋賦,且為示恩惠,只追自正德元年來積欠逋賦五百石以上者,限三個月,可為何三個月已過,竟無一人登門繳逋賦?”
“賢侄初歷地方,自然不知這里面的水深水淺,雖說你掀起大案連殺了五十來名士紳,可大家都明白,你那是有罪證在手,且又非所有士紳牽連其中;
如今朝廷要追回逋賦,卻是要整個南直隸幾乎所有的士紳補交逋賦,我等士紳怎么可能照辦,難不成他朝廷真的要為了區區幾百上千石糧食失去整個南直隸讀書人的心嗎?或者說,難不成我等讀書人還值不了區區幾百上千石糧食不成!
你既然是朝廷之官,當替朝廷禮賢下士,優待士紳,不可助紂為虐!”
當這蘇銘說助紂為虐時,朱厚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過,蘇銘并沒有注意到,而這時候,王陽明又問道:“可繳稅乃士民應有之義,不然朝廷如何賑災治河養軍,難道真的要坐視天下因此亡了不成,世叔,世侄也是讀書人也知道這賦稅一旦只從百姓身上出,百姓負擔勢必加重,到時候天下勢必會因此導致民困而國窮!”
“所以為官者當勸諫皇上節儉,這天下是帝王之家的,他帝王不節儉,不以仁義待黎庶,亡了自家的江山,那也是咎由自取,我們讀書人當哀其不幸,若受其恩惠盡忠則可!”蘇銘說道。
朱厚照又深深地看了這蘇銘一眼。
而王陽明則突然激動地站起來,指著蘇銘說道:“世叔,世侄不贊同此言,天下當不只是一家之天下,何況我們讀書人也罷,農夫匠戶也罷,我們皆是漢人,系出同祖同宗,我們不應讓天下大亂,乃至生靈涂炭,何況我們還是讀書人,本無生計之憂,就更有此責任,當維護太平盛世,如今世侄來訪,也是來勸世叔當盡快補交所欠逋賦,否則休怪王法無情!”
蘇銘見此突然一拍桌子:“你想干什么!王守仁,蘇某既然為你世叔,便勸你一句,勿要執迷不悟,將來得罪天下士林,你王守仁乃至你們王家都要被唾罵萬世!”
“既然如此,那世叔就等著被抄家拿問吧!”
王守仁說著就拱手而去,而朱厚照也跟了來,拍了拍王陽明肩膀:“立即下鈞令于各府州縣,鎖拿積欠逋賦之士紳,所欠者抄家三倍補之,若有抵抗,格殺勿論!地方官員怠慢者,也一并革職拿問!”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