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停在路邊,是先前來找的那一輛,墨上筠記得車牌號。
走近后,墨上筠看到坐在駕駛位的閻天邢,
他的手肘放到車窗上,微微探出頭來,帽檐之下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從墨上筠出現在食堂門口那一瞬,視線就沒有移開過。
見她過來,閻天邢勾了勾唇,道:“上車。”
微微一頓,墨上筠來到另一邊,將車門拉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
她沒急著扣安全帶,將車窗滑落到底后,她偏了偏頭,看向坐在一側的閻天邢。
優雅、俊朗、矜貴。
有一種人,無論何時出現在你跟前,都是完美無缺的,他們看起來毫無瑕疵。
這是在墨上筠認識閻天邢之初就意識到的,但很奇怪的,交往了小半年,閻天邢依舊沒有改變過在她這里留下的印象。
她有話想跟他說。
——既然這兩天周圍都人盯著,那么,她昨日中午被叫到女隊接電話的事兒,閻天邢想必是有所耳聞的。
她一直在等閻天邢來找她。
閻天邢側過頭,朝她問:“有話想說?”
“嗯。”
墨上筠應聲。
閻天邢道:“你說。”
沒有停頓,墨上筠直截了當道:“我媽知道我們的事了。”
“嗯。”閻天邢應聲,“我知道。”
墨上筠挑眉,“你都知道。”
閻天邢眼瞼微垂,看著神情淡淡的墨上筠,她還是很少將過多情緒透露出來,于是很難猜透她此刻對“該面對的事”是怎樣的想法。
不過,墨上筠應該是想跟他談談,所以并未插科打諢、吊兒郎當,她的眼神很認真,那是很少見的神態。
于是,閻天邢說:“我都知道。”
“你說說。”
身子往后一倒,墨上筠雙手抱臂,笑眼看他。
閻天邢頓了頓,也往后靠著,但一直偏頭看她,他慢慢地將昨日的事同墨上筠說了一遍。
當然,包括閻天靖這個始作俑者所做的一切。
事情因閻天靖而起,但閻天靖怕是沒法過個好年。
墨上筠保持平靜聽完,可眼瞼卻微微瞇起,一開口語氣里就冒著火,“你哥是智障嗎?”
“嗯。”
閻天邢果斷應聲。
見他這么一本正經地承認,墨上筠心里的火氣頓時消失無蹤,隨后啞然失笑。
過了片刻,墨上筠倏地問:“你的意思呢?”
既然兩家的母親都知道了,那他們就得做好“被父親知道”的準備了。
她想,應該也瞞不了多久。
只要聽到了風聲,雙方的父親都會想辦法求證的,慶幸的是他們公務繁忙,所以應該沒太多時間來調查兒女的感情狀況。
閻天邢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凝眉,從兜里掏出一個手機。
他將手機遞向墨上筠,一字一頓地問:“如果現在讓你跟你爸坦白,你會答應嗎?”
墨上筠愣了一下。
她抬眼看著閻天邢,想從他這里找到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但出乎意料的,她從他眼里只看到滿滿的認真。
他平靜而認真。
墨上筠沒有敷衍以待,凝眉思索了片刻。
最后,墨上筠給出自己的答案:“不會。”
“為什么?”閻天邢似乎不意外,但他依舊在嘗試著勸說,“這是遲早的事,你不是將一件‘必須的事’往后無限推遲的人。”
墨上筠被他給問住了。
她喜歡干脆利落的做事。
如果一件事必須要做,她更寧愿馬上就解決,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遲。
可是,在“跟家里公開”的事情上,墨上筠卻從未想過主動去說。
她甚至很少去考慮,在跟家里說了事后該如何解決,如何安撫墨滄,如何解決閻白山。
她潛意識里根本不愿意考慮那么多。
盡管,在選擇追求閻天邢、打算跟閻天邢在一起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去想墨閻兩家該怎么辦,可…她沒有想過具體的解決措施。
她有很多理由。
跟墨滄的關系本就處于僵持狀態,這樣一個重型炸彈放下去,墨滄跟她的關系或許永遠沒有修復的余地。
她身上背負著很多東西,很久很久了,久到她都不知該怎么去卸掉,所以她總覺得在沒有一一解決掉那些事之前,她就不改擁有值得奢望的未來。
甚至,她跟閻天邢的感情極不穩定…
他們相處不多,盡管她相信自己是喜歡他的,但她也能清楚的意識到,喜歡并不代表一切,這并不足以讓她盲目到為其不顧一切。
閻天邢占據著她的一部分,但是,那不是全部,也不足以抹掉以往二十余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
她更愿意按照現在的節奏往下走。
而一旦將閻天邢的存在公之于眾,就代表她不得不為其改變自己的節奏,甚至放下一些她肩上的重擔。
她有很多重要的人,閻天邢不可避免的成為其中之一,但,他也沒能擠掉他人的位置。
但是…她沒法將這些原因一一說與閻天邢聽,就像她依舊沒有告訴閻天邢很多一樣。
他們都有各自的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造就復雜而矛盾的他們,但,這些事情都沒必要一一說給對方聽,也無法嘗試著讓對方去理解。
于是,墨上筠沉默了。
沉默的氣息漸漸擴散,誰也沒有說話,車內安靜得落針可聞,不知何時起,外面掀起了一陣冷風,涼颼颼地穿過車窗往里灌,皮膚感覺到一陣涼意,發梢輕輕晃動著。
墨上筠眼睛眨了一下,覺得眼眸被吹得有些涼。
終于,閻天邢打破了這僵硬的沉默。
他將手機收了回去,爾后將手掌放到墨上筠的腦袋上。
溫熱的手掌隔著一層作訓帽的布料,但溫度卻清晰地傳達到頭頂,墨上筠感覺那陣暖意正在蔓延,乃至于她的眼眸都染上了溫度。
閻天邢微微靠近她,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眸,沙啞磁性的嗓音里夾雜著濃濃的無奈,“墨上筠,你能不能嘗試著,去談一場失去理智的戀愛?”
墨上筠抬了抬眼,當視線里完全映入閻天邢那張臉時,她的眼瞼又漸漸垂了下去。
她輕聲說,“又不是小孩兒。”
閻天邢似是聽到什么笑話,勾唇問:“你有當過小孩兒嗎?”
墨上筠擰眉看他,“你是在鄙視我的童年嗎?”
“如果說,一個12歲的女生主動請求爺爺找人來剝奪自己的正常生活算是童年的話…”閻天邢慢慢說著,在墨上筠驚愕的視線里,他微微加重語氣,“那就算。”
墨上筠深吸了口氣,問:“誰跟你說的?”
閻天邢道:“你哥。”
“智障。”
墨上筠有些慍怒地吐出兩個字。
不知是在罵閻天邢,還是在罵墨上霜,亦或是…單純的發泄。
她緊緊皺起眉頭。
她有師父的事情,是沒有瞞住閻天邢的。
這幾個師父是她爺爺請來的,也是瞞不住的。
但是,她從來沒有跟閻天邢說過——那是她求了墨毅整整三天才爭取來的。
她在門外站了整整三天,昏倒了就再爬起來,不吃不喝,等到墨毅同意后,她直接進了醫院。
不會有人希望自己的女兒、孫女成為機器,所以,縱然長輩們有鍛煉她的想法,也僅限于寒暑假將她送去岑峰那里練武而已。但,墨上筠從那時候起就決定入伍,所以,她需要有機會學習很多東西,她要比其他人早很多年很多年來學習,是她自己把自己練就成一個她理想中的軍人。
但是,她依舊不后悔那時候的決定,所以…她的童年跟其他人一樣都很完美,只是顯得與眾不同而已。
閻天邢輕悠悠地嘆了口氣,他伸手捏了捏墨上筠的臉頰,“大大,想吃什么?”
既然墨上筠給出明確的答案,閻天邢也不打算繼續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墨上筠總歸跟其他人不一樣。
人是他選的,而最初他看重的就是她的不一樣,所以…前面多少磕磕絆絆、曲曲折折,也都得由他來受著。
他甚至很慶幸,墨上筠沒有再選擇一個人繼續走下去。
“沒胃口。”
墨上筠拍開他的手。
將她的作訓帽往旁一推,閻天邢倏地道:“我道歉。”
“嗯?”
墨上筠訝然看他。
于是,閻天邢補充道:“影響你心情了。”
“閻爺,”墨上筠喊他,認真地問,“說實話,我沒打電話,你心情好嗎?”
閻天邢勾了勾唇,“不好。”
他做好跟她面對一切的準備,但是,她告訴他——你還不值得我去為你冒這個險。
這種時候說心情好,他怕真是個腦殘智障。
但他總不能在這種關卡上跟墨上筠計較。
換句話說,墨上筠惹他生氣的時候多著呢,他不能事事都跟墨上筠計較。
墨上筠遂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爾后也微微勾起唇角,道:“那我們倆彼此彼此。”
將她的手指給抓在手里,閻天邢又問:“所以,吃什么?”
想了想,墨上筠道:“火鍋。”
微微一怔,閻天邢莞爾,“你還真會提要求。”
墨上筠笑了笑,“能辦到嗎?”
攬著她的肩膀,閻天邢刮了刮她的鼻梁,正色道:“你閻爺,無所不能。”
“…嘚瑟。”
墨上筠丟給他一個大白眼。
訓練場。
澎于秋抵達的時候,梁之瓊正在跑最后一圈。
跑十圈,沒有規定時間,而梁之瓊因為要完成晚上的訓練沒有吃晚餐,所以跑步的速度很慢。
只是,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停下來。
澎于秋站在偏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慢跑的梁之瓊,她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但眼神卻異常堅定,他甚至能看到她瞳仁里冒著熊熊火焰,仿佛想燒盡一切。
梁之瓊專心跑步,并沒有發現他。
澎于秋便等著她跑完最后這一圈。
記憶中,梁之瓊還是那個跑四百米都要提前幾天做心理準備,發朋友圈、打電話抱怨的大學生,可才兩年不到的時間,她已經是一個在完成超負荷考核后還能堅持完四千米的軍人。
這種改變不可謂不大。
直到現在,澎于秋才真正意識到梁之瓊的改變,在他極少關注的日子里,一點一點的成長,從能力到心智,她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屬于她的蛻變。
他也終于相信,梁之瓊在部隊的經歷,將不會成為她今后道路的絆腳石,反而是她今后走向更優秀、完美之路的踏腳石。
但是,夠了。
這一條路不適合她,她沒必要再走下去。
澎于秋的眸色漸漸深沉。
在跑完最后一圈的時候,梁之瓊心里憋的一口氣終于一松,她猛地往前走了幾步,然后停頓下來,慢慢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深深地喘著氣,平復著紊亂的呼吸。
渾身都在發燙,熱氣從毛孔里冒出來,然后又被冷風席卷,涼風呼呼地在身上吹打,可她卻感受不到冷意,從頭頂的發絲到手指的指尖,無一不在冒著熱氣。
很多感覺都在同一時間出現,但,最明顯的還是胃的抽痛——她早已饑腸轆轆,就等著那“20個餃子”下鍋。
澎于秋…澎于秋…
梁之瓊在心里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恨不能用怒火將這個名字燒得一干二凈。
良久。
在漸漸能感覺到冷意后,梁之瓊緩緩吐出口氣,然后慢慢挪到路邊,只有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南方的草地很奇特,縱然是在冬季也不會全部枯萎,所以無論到哪兒,入眼都有綠色。眼下正值初春,它們正在茁壯成長,一片盎然生機。
最近一直在訓練,無心顧及其他,梁之瓊也直至現在才發現,原來晚上的氣溫沒有那么冷了,而路邊有翠綠的嫩芽冒出來,一片一片的,看起來小巧可愛,迎風飄蕩卻百折不撓。
——她這么坐下去,是不是傷害了很多頑強的小草?
哎,不管了。
反正她是懶得在爬起來了。
渾身都在疼,骨頭跟散架了似的,可是很奇怪,可能是因為這些天基本都是這種狀態,乃至于她現在都習以為常,并不覺得有什么。
緩一緩就好了。
身體怕是都習慣了這種酸痛,于是恢復的速度也來越來越短。
風在耳邊吹,她能聽到風聲,而視線里,難得見到這么空蕩,除了景色就是訓練措施,平時那些永遠不停歇的學員們,此時此刻,也不見蹤影。
“喏。”
身后突如其來的一個熟悉字音,打斷了梁之瓊此刻無邊無際的思緒。
眼角余光里映入一瓶水,爾后,隨著些許動靜,又多出了兩條修長的腿,微微一怔,梁之瓊有些驚訝地抬頭,赫然見到澎于秋挺拔的身姿,以及那張熟悉英俊的臉。
心中一動,但很快的,那些動蕩的情緒就被理智給壓制下去。
梁之瓊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然后落到那瓶水上,有些生疏地問:“什么意思?”
澎于秋說:“補償。”
“我不要。”
梁之瓊偏過頭,不愿意再去看他。
“還有這個。”
另一只手伸過來,是一個塑料的飯盒,雖然是密封的,但梁之瓊卻敏銳地聞到了肉香。
這下,無法像剛拒絕那瓶水一樣那么爽快干脆了。
咽了咽口水,梁之瓊將礦泉水和飯盒都給接過來,然后嚴肅道:“…我接受是因為我餓了,不是原諒你。”
“嗯。”
澎于秋點了點頭,明白地應聲。
擰開瓶蓋,梁之瓊先灌了一大口水,然后迫不及待地打開飯盒,實在的辣椒炒肉、糖醋排骨以及白蘿卜和兩樣小菜,飯盒被打開的那一瞬,食物的香味頓時迎面撲來,本來就饑腸轆轆的梁之瓊,只覺得自己的胃能裝下一頭牛。
梁之瓊趕緊拿起筷子,可剛夾起一塊肉,就瞅見身邊多坐了一個人。
她不由得擰起眉,朝澎于秋問:“你坐在這兒做什么?”
澎于秋道:“等飯盒。”
“…哦。”
這個理由好像無法反駁。
于是,梁之瓊沒有再說話,而是低頭吃飯。
炒肉很香,微辣,吃到嘴里停不下來,飯還是熱的,熱乎乎的飽滿米飯配著肉一起吃,堪稱人間絕味——自從來到這里后,她就再也沒有吃過這么豐盛的飯菜了。
因為太餓了,梁之瓊吃得很快,米飯和菜都直接往嘴里塞,可就算是這樣,看起來也沒有多難看,她一向有著良好的教養,這種從小到大深入骨髓的教養,是不會輕易因外在環境而改變的。
吃了將近三分之二,梁之瓊便有意識地放慢進食速度——吃的太快對胃不好。
漸漸的,她也愈發明顯地感知到澎于秋的存在。
過了片刻,梁之瓊終于出聲,“你們,可以這樣嗎?”
“怎樣?”
陷入沉思的澎于秋出聲,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低頭看著手中的飯盒,梁之瓊停頓幾秒,然后說:“飯。”
澎于秋明白過來,道:“不會發現就行。”
說完,見梁之瓊抬頭,頗為擔憂地看著他,他便于心不忍地補充道:“被發現了也沒事,反正有理由糊弄過去。”
閻爺還經常給墨上筠開小差呢,這一頓飯算不得什么。
“哦。”
梁之瓊打心底松了口氣。
但很快的,他們好像又沒了話題。
于是,梁之瓊繼續沉默地吃飯,雖然沒有太過急切,但飯盒里的食物也以明顯可見的速度消失。
終于在徹底吃完后,梁之瓊將飯盒給蓋上,將其雙手遞給了澎于秋。
“喏。”
“嗯。”
澎于秋將飯盒接過來。
梁之瓊又說:“我飽了。”
“嗯。”
澎于秋應聲。
“…”又過了幾秒,梁之瓊揪了下地上的草,視線看著前方的空地,低聲道,“謝謝啊,我不氣了。”
她一向都很好哄,無緣無故被罰跑了十圈,光是一頓飯就能解決了。
“嗯。”澎于秋再一次應聲,過了片刻,他才道,“抱歉,我沒想罰你的。”
“那你——”
梁之瓊不可思議地回頭瞪他。
被梁之瓊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盯著,澎于秋沒來由的一陣心虛。
想了想,他沒說話。
梁之瓊盯了他半響,也沒等到個答案,最后撇了撇嘴,直接道:“看在這頓飯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反正以前晚上也要被丁鏡拖著訓練,訓練量可要比這個狠多了,十圈而已…小意思。
想到這兒,梁之瓊又難免有些得意。
以前那些跟她一樣跑個八百米就哭爹喊娘的朋友們,現在她可以輕輕松松碾壓了,不知道她們看到自己這么優秀會是怎樣的心情。
“想不到吧,有那么一天,我能輕輕松松跑完這十圈,”梁之瓊不由得道,“別看我剛跑起來有點累,但如果我吃了晚餐,白天的訓練沒有那么累,肯定——”
“之瓊。”
澎于秋倏地叫住她,打斷了她下面的話語。
梁之瓊微微一頓,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他。
見澎于秋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她心里覺得不對勁,先前愉快輕松的心情也隨之受到了影響。
沉默片刻,澎于秋認真地問:“你有沒有想過退出?”
“你什么意思?”梁之瓊臉上最后一點笑容都消失殆盡,臉色被寒風吹得蒼白,她有點控制不住情緒地問,“覺得我在你跟前晃悠就很礙眼嗎?”
見她誤會了,澎于秋連忙道:“不是。”
梁之瓊沒好氣地質問,“不是什么不是?”
見她依舊一言不合就炸毛的性子,澎于秋在心里嘆了口氣,感覺話題挑的不是時候,但事已至此,好像也無法繼續壓著不說。
“你聽我說,”澎于秋耐心道,“我的意思是,你沒必要非得來特種部隊,如果你現在回去,再過半年你就能離開部隊,到時候…”
梁之瓊出乎意料的冷靜,但卻冷聲問:“到時候就能離你遠遠的?!你就覺得,終于可以甩掉這么大包袱了?!”
澎于秋輕聲說:“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梁之瓊紅著眼問。
“你不適合這里。”澎于秋近乎無力地勸道,“之瓊,這里沒你想象的那么簡單——”
“我不適合這里就會有人把我淘汰不是嗎?!”梁之瓊打斷他的話,憤怒而悲傷,“你有本事來淘汰我啊,憑什么讓我自動退出?!你待的地方我就沒能力待下去是嗎?你走過的路我就走不下去是嗎?!澎于秋,你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口吻太討人厭了!”
被梁之瓊憤怒的一通咆哮,澎于秋倏地怔住,一時啞然。
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只是想讓她離這種地方遠一點兒…
有些事情,他們來做就可以了。
梁之瓊是因他來的部隊,而如果沒有他,她現在正在享受平凡而正常的日常生活。
沒有訓練、沒有受傷、沒有痛苦。
那些見不得人的黑暗,那些讓人崩潰的場面,那個滿是血腥的世界…本就不屬于她。
可是,她的激烈反抗,卻讓澎于秋在某一刻,產生了自我懷疑。
梁之瓊從地上站起身。
“我…”
澎于秋下意識伸手去抓她。
然而,清脆地聲響穿梭在風里,梁之瓊將他的手給打開。
“別碰我!”梁之瓊側過身,低頭看他一眼,一字一字都帶著倔強和堅持,“我是不會自己走的。”
話音落卻,梁之瓊直接大步離開。
澎于秋的手還懸在空中,過了半響,他才慢慢地將手給收回去。
他沒有動,在原地坐了很久。
剛剛,梁之瓊的眼神——冷漠、嫌棄,那么陌生,沒有半點熟悉之感。
澎于秋看了眼被拍開的手,微微泛紅,甚至還能感覺到陣陣疼痛。
下手真重。
林間木屋。
又是老地方,不算多大的空間,卻別有韻味的布置。
小桌子上擺滿了食材,火鍋底料融化在水里,因為達到沸點在翻滾,水蒸氣一直在往上冒騰。
墨上筠坐在以前的那張竹椅上,手里拿著一雙筷子,看著閻天邢將肥牛直接往鍋里倒,奢侈得讓人心動。
最近食堂的飯菜尤為寡淡,在菜里找一點肉沫都為難,學員們都懷疑僅剩的那點肉都在被端上來之前被炊事員們私下里挑出來解決了。
眼下見到貨真價實的肉,墨上筠說不饞是不可能的。
蘸料都已準備好,就等肉了。
墨上筠一眨不眨地盯著火鍋數著秒,全然將在一旁辛勤勞作的閻天邢拋于腦后。
閻天邢成功發現自己的吸引力竟然不如一頓火鍋后,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挫敗感。
…難怪。
“給,小吃貨。”
眼看著肥牛熟了,閻天邢干脆全部撈出來,放到墨上筠的碗里。
“吃不了那么多。”墨上筠客氣道。
“真的?”
閻天邢好笑地朝她挑眉。
“…一下就涼了。”墨上筠實誠道。
閻天邢將碗給她。
很快,墨上筠就將肉分了一點給他——唔,還真是一點,就兩塊。
注意到閻天邢哀怨的眼神,墨上筠又小氣吧啦地分給了他一塊,然后堅定不移地開啟了護食的道路。
“幼稚。”
閻天邢低聲笑著,語氣縱容又寵溺。
食材很多,沒必要跟她搶這一點,閻天邢便又放了些進去。
墨上筠對著堆積成山的肉大快朵頤。
——本就是因為想到火鍋而隨口提議,沒有想到閻天邢真的是萬能的,不到二十分鐘就集齊了所有材料,然后將車開到這個點絕對不會有人來的林間小屋來。
墨上筠享受美食的同時,不知為何,有種“偷·情”的刺激感。
吃頓火鍋也不容易。
解決掉一半的肉,墨上筠忽然想到什么,朝對面坐下來的閻天邢道:“我們倆第一頓飯好像就是火鍋。”
閻天邢笑眼看她,故作驚訝道:“厲害啊,你竟然能記得。”
“…幼稚。”
墨上筠一臉鄙視地回贈道。
不止是第一頓飯,還是初吻…
閻天邢瞇了瞇眼,倏地道:“當時換一個人,你也…”
墨上筠聳了聳肩,“看長得帥不帥了。”
筷子敲了一下碗,閻天邢周身的氣息頓時變得危險起來,“墨小筠,這大過年的,你想找抽?”
“不,我實話實說。”墨上筠先是理直氣壯地說完,眼看著閻天邢瀕臨暴走的邊緣,又不緊不慢地補充道,“畢竟我活這么些年,也沒見過比你長得好看的。”
瞬間被安撫了。
“不過,”墨上筠吃了口肉,然后略帶笑意地斜了他一眼,“要不是你長得好看,我在偵察營第一次看你的時候,就應該把你揍一頓。”
“怎么?”
閻天邢擰起眉頭。
墨上筠挑了挑眉,“太欠抽了。你當時那欠抽的態度,不是一般人能駕馭得住的。”
“說起來,”喝了口水,墨上筠抬眼看他,一臉認真地詢問道,“你要是沒有這張臉,肯定挨過不少打吧。”
真是不遺余力地往他心口捅刀子。
“我們倆半斤八兩。”閻天邢面不改色地回贈道。
如果換一個人,用墨上筠先前吊兒郎當的狀態應付他…肯定會被拉上黑名單,往死里整。
說到底,得虧是對方,所以才有了后續。
說到底,這就是一場“見色起意”的感情。
兩人一聲不吭地盯了對方的臉幾秒,最后沒忍住,都笑開了。
確實夠幼稚的。
將肉給吃完,墨上筠準備夾新的菜,閻天邢就將肥牛和白菜放到她碗里——嘖,葷素結合。
墨上筠吃著肉,好奇地問:“晚上你不去主持大局嗎?”
閻天邢道:“陪你吃完再去。”
本是隨口一問的墨上筠,倏地一愣,“真有事兒?”
看了她一眼,閻天邢勾了勾唇,“要琢磨著明年怎么折磨你們。”
墨上筠嘴角抽了抽。
閻天邢笑道:“我經常不在,他們自己會處理。”
對此,墨上筠倒是很贊同。
畢竟去年上半年,閻天邢有好幾個月都在外面,過年那會兒…對,過年那幾天他們都在當特邀教官,那個年她是在閻天邢家里過的。
只是想到在海陸遇見的那群歡樂跳脫的學員,墨上筠還是不由得道:“他們看起來可不太省心。”
“別謙虛,他們比你省心得多。”閻天邢發自肺腑地贊揚道。
墨上筠白了他一眼,“你不捅我幾刀,這個年就過不去了是吧?”
“吃不吃?”
閻天邢將剛燙好的肥牛給撈出來。
“…吃。”墨上筠咬牙道。
算了,不跟他計較了。
兩個人吃火鍋,偶爾聊聊天,竟然沒覺得有多枯燥。
不知不覺間,所有的肉都被解決干凈,而準備的蔬菜也被解決掉一大半。
兩人吃的都有些撐,于是面對面坐著發呆。
過了五分鐘,墨上筠終于打算收拾碗筷。
看了眼腕表,閻天邢道:“不急著收拾。”
“嗯?”
墨上筠奇怪地抬眼。
閻天邢站起身,朝她道:“先出來。”
“哦。”
應了一聲,墨上筠也站了起來,跟在閻天邢身后。
木屋的門被打開,有涼風吹進來,不覺得冷,反而因驅散周身慵懶的熱氣,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走出門,前方是一條被走出來的小道,右邊停著閻天邢開來的越野車,左邊是炊事班班長種下的蔬菜,滿目琳瑯,不少蔬菜都在風中擺動,看起來別有趣味。
有房、有車,還有地,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從某個角度來講,墨上筠覺得是傍了個大款。
“坐。”
閻天邢朝腳下的木階看了一眼。
因為這里常年下雨,所以木屋跟地面隔開了一定的距離,雖然一腳就可以跨上去,但燕寒羽這種完美主義者,非得在這里做幾個搭配的階梯,都是木質的…平時沒什么人走就是了。
看起來還很新。
墨上筠便同閻天邢一起在木質階梯上坐了下來。
若說在來吃火鍋之前,墨上筠還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但現在就徹底處于放松狀態。
天公作美,今日沒有下雨,涼風徐徐,溫度正好。
周圍環境優美,有蟲鳴鳥叫聲,這個季節也沒有蚊蟲搗亂,靜下來的時候,還能聽到小溪嘩啦啦的流水聲,一切都那么靜謐美好,讓人有種回到年少時代的錯覺。
“看天。”
閻天邢將墨上筠的作訓帽給摘下來,以防遮掩到她的視線。
墨上筠仰頭看向夜空,感慨道:“大把年紀了,還看星星?”
零星的幾顆星子,沒有月亮,這樣的夜空有些寡淡無味。
但,下一刻——
有煙花在空中驀地炸開,單調空曠的夜空里,往四周漫延綻放的煙花仿若流星,五顏六色地以各種形態裝飾著此刻的夜空。
一簇又一簇的煙花綻放,墨上筠仰頭看著,不由得有些愣神。
過了幾秒,她才回過神來,朝閻天邢問:“零點了?”
話一出口,墨上筠卻倏地一愣——閻天邢沒有在看煙花,而是在看她。
攬著她的肩膀,閻天邢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應聲:“嗯。”
墨上筠輕勾唇角,說:“閻小邢,新年快樂。”
一低頭,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閻天邢收緊了些許力道,聲音低緩而溫柔,“墨小筠,新年快樂。”
墨上筠抬起眼瞼,能看到那些肆無忌憚綻放又轉瞬即逝的煙花,也能看到閻天邢無可挑剔的俊朗側臉。
閻天邢低頭看她,黝黑深邃的眸底,在煙花顏色的映襯下,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芒,于是,墨上筠從他眼睛里看到了綻放的煙火,持久不滅,好似永遠綻放、燃燒。
墨上筠倏地抱住他,抬頭吻上他的唇。
清涼的、柔軟的,沒有技巧的,卻溺滿了能將心融化的溫柔。
恍惚間,墨上筠在想——她對閻天邢的喜歡,到底有沒有到讓她失去理智、甘愿轟轟烈烈綻放的地步?
她不知道。
也,不敢。
她至今找不到放縱自己的理由。
臨近一點時,閻天邢才將墨上筠送回學員基地。
這個時間點,學員們大多都已回到宿舍,而因明天還要正常訓練,應該都已入睡,但不知有沒有自愿守歲的,所以墨上筠沒有讓閻天邢將車開到宿舍樓下。
——平時這樣接觸或許還可以解釋,可這種意義非凡的日子里,墨上筠依舊被閻天邢送到宿舍樓下,那就著實有點不對勁了。
所以剛抵達基地,墨上筠就讓閻天邢停了車。
閻天邢也同意她的說法,老老實實地停了。
“走了。”
解開安全帶,墨上筠打開車門。
“嗯。”
閻天邢點頭應聲。
跳下車,墨上筠關上車門時,隔著車窗朝閻天邢擺了擺手,然后徑直走向學員宿舍樓。
這里往前走個十來米,就需要左拐,之后視野就會被大堆的綠植給遮擋住。
閻天邢看著墨上筠的背影遠去、左拐,然后消慢慢失在視野。
這一次,閻天邢沒有立即倒車回去,而是沉默了會兒,從車里摸出一盒煙來,點燃了一根煙。
車窗被打開,煙霧剛剛升起,就被風給吹散。
想著墨上筠先前給的答案,閻天邢抽完了一根煙。
最后,有些煩躁地發動車,轉動著方向盤,驅車離開。
車速很快,一掉頭,就如利箭般飛出很遠。
墨上筠踱步回到基地,但在前往宿舍樓的方向,倏地轉了個彎,繞開了筆直前往宿舍樓的道路。
她現在還不想回去。
不知為何,一離開閻天邢,就有些心煩意亂。
本以為事情就此翻篇,可閻天邢最初的問題卻一直在腦海里回響。
——如果現在讓你跟你爸坦白,你會答應嗎?
——這是遲早的事,你不是將一件‘必須的事’往后無限推遲的人。
——墨上筠,你能不能嘗試著,去談一場失去理智的戀愛?
一句,一句。
一遍,一遍。
好像在單曲循環,而她的腦海里,無限期回放著閻天當時的表情。
他是平靜的,像是做足了最壞的準備,所以聽到任何答案都在預料之中。
可是,正因為他做足了準備,表現得完美…所以墨上筠才會無法釋懷。
她以為對等的感情,實際上,一直是閻天邢在包容她。
這種突如其來的意識,讓墨上筠沒來由有些煩躁。
她想靜一靜。
學員基地不算大,只有一條大道通往宿舍樓,但附近都是山坡,隨便走走就能上山,墨上筠對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無論往哪兒走她都能找到回宿舍的路,于是她這次走得有些漫無目的。
“墨上筠!”
冷不丁的一道凄涼的聲音在黑暗里乍響,讓墨上筠忽然有種半夜冤鬼索命的感覺。
好在她還能分辨出這聲音是誰的,不然——路上隨手撿的石子恐怕就朝聲源方向砸過去了。
憑借著天空的幾顆星子,墨上筠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仔細辨認之下,才注意到蜷縮在一堆灌木下的身影。
聽聲音是梁之瓊,但光線太暗了,究竟是梁之瓊還是“假扮梁之瓊的女鬼”,那就說不定了。
為了證實,墨上筠大步朝那邊走了過去。
離得近了些,墨上筠也確實看的清楚些。
梁之瓊就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抬起眼用黑亮亮的眼睛盯著墨上筠,有些狐疑,但她沒再說話。
在她跟前蹲下來,墨上筠饒有興致地問:“坐這兒打算升仙?”
梁之瓊沒好氣地問:“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聽出她嗓音有些不對勁,墨上筠挑了挑眉,爾后問:“哭過了?”
氣鼓鼓地瞪著她,梁之瓊怒道:“你能不能閉嘴?”
“那我走了。”
墨上筠作勢欲要起身。
“別啊…”
心一急,梁之瓊揪住墨上筠的衣袖。
墨上筠于是又蹲了回去,她仔細打量了下梁之瓊,發現梁之瓊的眼睛確實有些紅,微微低著頭,情緒也似乎挺低落的樣子。
不知澎于秋過去后又發生了什么…
“陪我坐一會兒吧。”梁之瓊低聲請求道。
“在這兒?”
墨上筠左右環顧一圈。
走過來的時候不覺得有什么,但仔細觀察的時候,真覺得這里陰森森的,涼風颼颼的吹,配著婆娑樹影和周圍清冷環境…
哦,她記得附近是有墳山的。
不過看到可憐巴巴的梁之瓊,她想了想,決定將這個消息暫時隱瞞住。
梁之瓊莫名問:“不然?”
——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墨上筠頓了頓,掃了眼一臉郁悶的梁之瓊,心里嘆了口氣,也沒說別的,朝梁之瓊點了下頭后,就在旁邊找個位置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