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里季先生,綺里季先生,在下曹咎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只恨福薄未能得見,真沒想到先生今天能夠親自大駕光臨咎的軍營,咎此生無憾矣。”
出于對在士人中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的尊重,曹咎不但真的親自來到了西楚軍大營門前迎接吳實,還一見面就向吳實作揖行禮,一拜到地,絲毫沒有擺西楚軍臨時主帥的架子,隨同而來的蒯徹雖然極不贊同與漢軍接觸,可是出于禮節,還有對商山四皓顯赫聲名的尊重,蒯徹還是也乖乖的上前行禮,向吳實自報了自己的姓名官職。
主人尚且如此客氣,身為客人的吳實當然更加不會失禮,除了微笑還禮與曹咎客套外,又頗為好奇的向蒯徹問道:“蒯大夫,你的尊名蒯徹,那么一定就是那位當年替趙王武臣說降燕趙三十余城的趙地高人了?”
“正是在下,但高人不敢當。”蒯徹禮貌的微笑答道:“與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綺里季先生比起來,在下連末學后輩都算不上。”
“蒯大夫謙虛了。”吳實更加有禮貌的微笑說道:“在商山隱居時,老朽與東園公、甪里先生他們談論天下智者時,東園公和甪里先生他們可都是對蒯大夫你贊譽有加,也和老朽一樣,無不認為天下智者之中,能夠達到蒯大夫你這般境界的,絕對只是寥寥無幾。”
蒯徹并不是一個容易被好聽話打動的話,即便吳實這話頗為由衷,并非特意討好,蒯徹依然是微笑謙虛,絲毫沒有因為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如此高看自己而興奮激動,相反的,倒是旁邊的曹咎神情隱隱有些不快,很明顯對吳實如此稱贊蒯徹有詳細不屑,自告奮勇來當間諜的吳實也注意到了這點,臉上則不動聲色,還又故意對蒯徹多加了幾句贊語,乘機觀察曹咎的反應。
客套了片刻,曹咎很是恭敬的邀請吳實入營說話,吳實也不客氣,道了一聲謝就隨著曹咎和蒯徹入營,由漢軍精干細作改扮而成的隨從趕緊跟上,結果因為曹咎沒有發話的緣故,西楚軍士卒也沒敢阻攔,僅僅只是按照規矩監視吳實的隨從入營,把他們帶到客帳休息,也給了漢軍細作乘機偷窺西楚軍大營內部情況的機會。
吳實這邊,隨著曹咎進到中軍大帳落座后,曹咎才剛開口問起吳實來意,吳實馬上就拿出了項康寫給曹咎的勸降信,開門見山說自己是奉了項康之命,來勸曹咎主動率領西楚軍隊向漢軍投降,并替項康答應封蘄侯,領五縣封地。結果曹咎卻是連信都不接,馬上就擺手說道:“綺里季先生,看來這次只能是讓你白跑一趟了,西楚王待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所以漢王不要說是封在下為蘄侯了,就是封在下為王,在下也絕不會對西楚王生出二心。”
“不會白跑。”吳實微笑說道:“曹司馬,其實我們漢王早就十分清楚,以大司馬你的為人和你對西楚王的不二忠心,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我們的勸降,所以這道勸降信不過只是一個幌子,曹司馬你一個字不看,我們漢王也不會放在心上。漢王他派遣老朽前來,其實是想讓老朽替漢王他給大司馬你帶一句話。”
“漢王讓綺里季先生給在下帶什么話?”曹咎好奇問道。
“這是我們漢王的原話。”吳實答道:“漢王說了,曹司馬你雖然現在是他的敵人,可是他時刻沒敢忘記過曹司馬你對我們漢王叔父武信君項梁公的恩情,項梁公又對我們漢王有養育大恩,所以不管什么時候,發生了什么事,曹司馬你只要改了主意去投奔我們漢王,我們漢王都一定會倒履相迎,仍然把曹司馬你當做長輩尊重。”
曹咎大笑,笑得還頗為欣慰,也的確相信項康會這么做,不管發生了事在什么樣的情況下,自己只要改弦易轍去投奔項康,念在自己當年曾經救過項梁的份上,項康也一定不會虧待了自己。
大笑過后,曹咎又向吳實拱手說道:“多謝綺里季先生帶來漢王的口信,也請綺里季先生給漢王帶一句話,就說他的好意曹咎心領了,但曹咎并非貪生怕死之人,既然已經選擇了追隨西楚王,今生今世就絕不會再投二主,所以他日到了兩軍陣上,漢王可以不必對曹咎手下留情。相應的,曹咎也絕對不會顧念舊情,對漢王他手下留情。”
“財富不能動心,爵祿不能改志,曹司馬真大丈夫也!”吳實有時候其實也挺會拍馬屁,先是恭維了曹咎幾句,然后拍腿說道:“好,請曹司馬放心,老朽一定把你的原話帶到!將來若有機會,老夫一定請曹司馬共飲幾杯,以敬曹司馬的壯志豪情!”
“不必等將來了。”曹咎笑著說道:“綺里季先生屈尊而來,晚輩那有不設酒款待的道理?來人,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本帥要親自為綺里季先生接風洗塵。”
吳實等的就是曹咎這句話,假意了推辭了兩舉,便改口接受了曹咎的好意,帳中衛士趕緊下去準備間,吳實又微笑說道:“曹司馬麾下猛將如云,謀士細雨,僅僅只是你我二人與蒯大夫飲酒,未免寂寞,如果曹司馬不介意的話,能否將麾下英杰請來共飲,順便也讓老朽見識一下西楚人物的豪邁雄壯。”
“當然沒問題。”
曹咎一口答應,正要開口派人傳令,旁邊的蒯徹馬上阻攔道:“大司馬,不必了吧?項康大軍距離濮陽已經只有一兩天時間的路程,這個時候聚眾飲酒,怕是會耽誤公事。”
吳實瞟了蒯徹一眼,心里明白蒯徹肯定已經在懷疑自己請求與西楚軍重要文武見面的目的,曹咎卻是根本不聽蒯徹的勸阻,道:“怕什么?之前在滎陽,我們與項康大軍近在咫尺,還不是照常飲酒,更何況現在項康的軍隊距離濮陽還有一天多路程?”
蒯徹不死心的又勸,曹咎卻依然不聽,堅持還是下令去請共敖、項悍和桓楚等將來中軍大帳陪同吳實飲酒,吳實見了自然更是歡喜,暗道:“好,這個蒯徹雖然難纏,但曹咎明顯對他愛搭不理,這對我們來說絕對是一個好消息。”
不一刻,共敖、終公和桓楚等西楚軍主要將領都被請到了帳中,得知了吳實的身份來意后,共敖等人雖然對吳實全都是敵意滿滿,然而看在商山四皓的顯赫聲名份上,共敖等人還是十分客氣的與吳實互相見禮,項悍還頗為關心的打聽了一番項康的近來情況,吳實也乘機又發現了西楚軍的內部情況,知道項羽留下來給曹咎幫忙的將領幾乎都是西楚軍的死硬分子,無論招降還是收買都難度很大。
言談自若的與西楚軍文武共飲了一番后,吳實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大事,干脆直接向曹咎問道:“敢問曹司馬,不知道名滿天下的原趙國廣武君李左車,可在貴軍之中?能否也把他請來與老朽一見?”
“在,他與河南王都在我們軍中。”曹咎的回答讓蒯徹臉色一變,又隨口吩咐道:“來人,快去把河南王和廣武君也請來飲酒。”
“你干脆把這位綺里季先生請進你的寢帳,讓他隨意翻看你的軍中文書吧!”
蒯徹心中怒吼,帳中衛士卻是依令而行,很快就把這段時間來一直寄生在西楚軍隊伍里的司馬卬和李左車請到了中軍大帳,讓他們與吳實坐下共飲,然后自不用說,地盤城池被項康搶得精光的司馬卬對吳實自然是沒有半點好臉色,李左車則是神色自若,一邊與吳實虛偽客套,一邊反過來設法試探漢軍的軍情,只可惜商山四老頭都是出自鬼谷子的門派,個個精于謀略,李左車自然沒有從吳實口中掏到半點有用的東西。
事情差點還沒完,酒足飯飽之后,出于禮節,曹咎竟然還想把吳實留在西楚軍大營里住上一夜,結果這次不但蒯徹不干,就連共敖等西楚軍將領都不干了,全都借口擔心項康掛念,堅持要曹咎立即把吳實送走,吳實也知道西楚軍眾人對自己生出了疑心,便也點到為止,主動謝過了曹咎的挽留好意,告辭離開西楚軍營地。
被曹咎親自送出了西楚軍大營后,帶著一干隨從才剛走遠,吳實就迫不及待的向改扮成隨從的漢軍細作問道:“有沒有發現了什么有用的東西?”
“回稟上卿,發現了幾點可能對我們漢王有用的東西。”隨從隊長答道:“第一,西楚賊軍隊伍里的新征士卒很多,很多人明顯沒有上過幾次戰場,不過營中紀律還可以,應該管得很嚴。第二,西楚賊軍營壘旁的守軍士卒,裝備的弓箭數量明顯多于弩,如果都是這樣的話,我們在攻堅時一定得小心西楚賊軍的弓箭拋射。第三,西楚賊軍在營地里囤積了很多的木材,有可能是準備臨時趕造守營武器,也有可能是用來生火,準備長時間堅守。另外,我們還偷測了西楚賊軍的營壘,高是兩丈半,厚八尺。”
“水源呢?”吳實最關心的還是西楚軍的取水問題,忙又問道:“西楚賊軍主要是靠什么取水?在營里有沒有打井?”
“西楚賊軍把小的們盯得很嚴,小的們沒有辦法偷數他們的水井情況。”隨從隊長賣了一個關子,頗有些得意的說道:“不過小的想了一個辦法,讓兄弟們故意把水全部用了洗腳擦身,又裝著口渴,請西楚賊軍的士卒帶路讓我們自己去取水,結果西楚賊軍雖然沒答應,但小的親耳聽到他們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
“什么重要的話?”吳實趕緊問道。
“接待我們的西楚賊軍百長,要他的手下去打水。”隨從隊長得意答道:“然后他的手下說水井那邊排隊能有一里長,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那個西楚賊軍的百長就又說要他們跑遠點,去大營旁邊的溝邊取水,還說他們的人都喝溝里的水,讓我們這些客人喝一些也沒多大關系。從這點小的可以斷定,西楚賊軍就算在營地里有一些水井,數量也絕對不多,在天氣特別熱或者大量取水的時候,肯定不夠用,平時也肯定經常從溝里取水。”
“很好,有腦子,能想出這種辦法試探西楚賊軍的軍情,回去一定給你請賞。”吳實滿意的夸獎了一句,又催促道:“快,馬上回去見漢王,我們這趟總算沒有白跑。”
次日上午,吳實一行回到項康身邊時,漢軍主力已然順利抵達了被西楚軍戰略性放棄的白馬城下,同時漢軍偏師鄭布所部,也已經在漢軍主力的接應下,開始在白馬津渡河南下,準備先與主力會師一處,然后再聯手向濮陽戰場開拔,項康也因此讓漢軍主力停下來稍做休息,還讓人在旗陣里撐去了傘蓋,領著漢軍主要文武藏在傘下躲避夏日驕陽。
聞知吳實歸來,項康當然是親自出陣迎接這條年近八旬還為自己來回奔波的老狐貍,畢恭畢敬的把他請到旗陣里的傘蓋下坐好,然后才問起吳實的出使情況,吳實一一回答,把打聽到重要的敵情全部告訴給了項康,而當得知項羽竟然把蒯徹和李左車都留在了濮陽給曹咎幫忙后,項康難免是皺起了眉頭,說道:“有點麻煩了,李左車本來就更難纏了,我阿兄怎么還把蒯徹也給留下來了?我們的細作已經探得消息,當初就是這個蒯徹出主意讓我阿兄離間酈商和王陵的,能想出這種餿主意的人,肯定不好對付。”
“大王放心,老朽已經基本可以肯定,你的曹叔父不會完全聽那個蒯徹的。”
吳實微笑安慰,這才把自己發現曹咎對蒯徹神情頗為不屑的情況告訴給了項康,項康聽了點頭,先是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里,然后又說道:“還有那個李左車一樣,曹咎設宴款待你綺里季先生,卻沒有請他來做陪,還是綺里季先生你開了口,曹咎才把他和司馬卬叫來,由此可見,我曹叔父對這個李左車也不是很重視,就算李左車有什么好的計謀,我曹叔父也未必會采納,這對我們也是一個好消息。”
“大王,能不能在那個司馬卬身上也做點文章?”旁邊被帶壞了的鐘離昧提議道:“司馬卬現在已經只是一個空頭河南王,又看不到半點拿回土地城池的希望,我們如果許給他一點什么的話,應該有把握可以把他爭取過來啊?”
“不現實。”項康立即搖頭,說道:“一是西楚賊軍戒備太嚴,又對我們的使者防范得十分厲害,我們根本聯系不上司馬卬。二是司馬卬現在已經只是一個空頭諸侯王,身邊除了幾個隨從,連半個兵都已經不剩,就算把他策反過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鐘離昧失望閉嘴,另一個商山老頭唐秉則看了一眼笑容輕松的吳實,微笑說道:“綺里季先生,既然你笑得這么開心,那就一定是還有重要發現了,別賣關子了,快說出來給大王和我們一個驚喜吧。”
“到底是東園公,果然瞞不過你的眼睛。”
吳實哈哈一笑,這才把自己發現的西楚軍水源問題告訴給了項康,還尤其介紹了漢軍細作發現的西楚軍營中水井數量肯定不夠的重要情況,項康聽了當然是大喜過望,拍手說道:“還有這樣的好機會?西楚賊軍十二萬,每天光是喝的水都能有一個小湖啊,現在又是夏天,天天熱得人氣都喘不過來,濮陽城又距離大河有五六里路,可以駐扎軍隊,我們如果斷了他們的水源…。”
“大王,別怪外臣潑你冷水,斷西楚賊軍的水源更不現實。”張良打斷項康,語氣甚是無奈的說道:“濮陽鄰近大河,地下水豐富,我們就算斷了西楚賊軍的水源,西楚賊軍只要抓緊時間在營地多挖水井,馬上就能解決水源問題。如果外臣所料不差的話,曹咎很可能就是因為這點,所以才放心讓他的軍隊暫時從護營壕溝里取用活水。”
對水文并不是特別精通的項康閉上嘴巴,這個時代天下數得著的毒士陳平卻是若有所思,突然問道:“子房先生,你熟讀史書,有沒有讀過秦景公時遷延之戰那一段?”
“讀過。”張良馬上回答,又回憶著說道:“秦景公時,秦晉兩國交惡,晉國聯絡中原諸侯共伐秦國,秦軍勢孤,被迫堅守營壘,不敢出戰,諸侯聯軍渡涇水立營,秦軍抓住機會,在涇水上游大量投毒,諸侯聯軍誤飲毒水,因此死傷慘重…。”
張良的話還沒有說完,眼睛就已經亮了,旁邊的項康和漢軍文武也無一不是雙眼放光,紛紛拍腿喜道:“好主意啊!我們可以效仿啊!連涇水那么大的水量,下毒都能起到作用,西楚賊軍挖的溝渠能有多寬多深,下毒效果還不得更好?”
“但我們那里來的這么多毒藥?”
商山老頭唐秉的一句話又把項康和漢軍文武拉回了現實,項康和漢軍文武也這才想起,自軍之中的確是有些烏頭馬錢子之類的毒藥,是準備著在關鍵時刻用來喂在箭頭武器上下毒殺敵用的,可是數量太少,就算全部放進了西楚軍的水源上游,也不過是往大河里撒了一把鹽,起不了多少作用。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破敵之策,項康當然不肯死心,稍一盤算又趕緊向陳平和張良問道:“陳平先生,子房先生,如果我們現在派快馬返回三川,短時間內,有沒有把握收集到足夠的毒藥?”
張良和陳平大感為難,然后陳平答道:“大王,恐怕很難,毒藥本來就不常見,三川郡又屢經戰亂,民生凋零,我們恐怕就算把三川各城所有藥鋪里的毒藥收集起來,數量可能也沒有多少。”
項康徹底無招了,只是暗恨自己太過忠厚老實——起碼項康自己認為自己是一個厚道人,沒有在軍隊里儲備數量足夠的各種毒藥,錯過了這個難得機會。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突然響起,帶著笑意說道:“大王,你如果想要毒藥的話,何必要派人快馬返回三川尋找,為什么就不能另外想想辦法,就地解決這個問題?”
能夠在漢軍決策層里說話的女子,當然是漢軍之中惟一的女官太祝許負,項康驚訝扭頭看去時,見許負笑意盈盈,似乎已經成竹在胸,忙問道:“許太祝,你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當然有。”許負微笑答道:“雖然太損陰德了一些,但臣下既然食君之祿,就得忠君之事,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大王既然想要毒藥,那臣下倒是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大王想要多少毒藥,就有多少毒藥,還保證用不了多少時間。”
“許太祝,你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弄來這么多毒藥?”張良也驚訝問道:“濮陽和白馬這一帶,好象沒聽說那里有盛產毒藥啊?”
“誰說的?誰說濮陽和白馬一帶就不能盛產毒藥了?”許負反問,又微笑說道:“子房先生難道忘了,現在是什么季節?現在這個季節里,正在盛產什么東西?”
張良一拍額頭,頓時恍然大悟,項康和陳平等人也無一不是拍額懊悔,暗恨自己怎么忘了那種東西?然后又一起在心里說道:“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啊,說到下毒,我們這些男人還真不是女人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