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460章

  晉代那個背井離鄉在外地當領導的張翰,不是一個有志向抱負和大境界的人,每每秋風起時便想起家門前的莼菜和鱸魚的美味:“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終于熬不住而辭掉官職回老家解饞去了。此后,許多人想方設法跑去江南品嘗莼鱸,似乎大家都染上一種文人的時尚病。陸游說:“今年菰菜嘗新晚,正與鱸魚一并來。”歐陽修發感慨:“清詞不遜江東名,愴楚歸隱言難明。思鄉忽從秋風起,白蜆莼菜膾鱸羹。”就連白居易也有《偶吟》:“猶有鱸魚莼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盡管都是他鄉風物,但并不妨礙這些本來就酸水頗多的文化人借題發揮,夾帶抒發一下自己的思鄉之情。

  莼菜和鱸魚,我也品嘗過,兩者卻很難同時吃到。鱸魚是在菜市場買的,肯定徒有其名,游動在吳江中的鱸魚到底什么滋味,我至今也不能確定,而發達的根系連通著張翰那個時代的莼菜,倒是著著實實吃過幾回。早年以為,莼菜既為秋風所催生,當是只有在秋天才能吃到。其實,春暖花開,正是莼萊最為鮮嫩的豆蔻華年。“花滿蘇堤柳滿煙,采莼時值艷陽天”,是說西湖采莼場景的。莼菜只出沒于江南的湖沼池塘,只有煙雨的江南,水墨的江南,才滋長出這種水靈纖巧,有著無比款軟腰身的尤物。在杭州西湖、蘇南太湖邊,人間四月天,眼見所有嬌嫩就要被夏季的蓬勃奔放取代,忍不住地悵然,幸虧還有款款曲致的莼,活潑潑地奔跑舞動于水澤間,抓住它滑溜溜令人心醉的味道,也就于口舌間留住了春天的遐思。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一曲:“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春日傷懷,吟不盡黛玉妹妹及一干紅樓女兒無法排遣的愁思和無奈。此處是將莼當做食之極品了。

  其實,同魚翅一樣,莼菜本身是沒有味道的,只有把它加在湯里,搭配雞絲、火腿一類葷食,才能引申其中的妙處。葉圣陶是蘇南人,深諳此物之美,曾說過,莼菜“嫩綠的顏色與豐富的詩意,無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三十多年前,我在無錫的一家餐館第一次吃到莼菜。那是一碗湯,幾片細長暗碧的葉子,似茶非茶,半舒半卷悠悠然浮在有玲瓏肉丸和鮮青的春筍絲打底的湯中。連湯帶葉片舀一匙入口,覺得滑滑脆脆的,細品,有一種爽口的清香,很是鮮美,教人一下就記住了那種從未有過的口舌享受。

  后來一個暮春的艷陽天氣,我跑到太湖邊,為的就是看看莼菜的生長模樣。莼菜星星點點地漂在水面上,銅錢般小小圓圓的葉,正面鮮碧,背面紫紅,看上去滑滑嫩嫩,撈上來用手一摸也是黏滑黏滑的。這莼菜同我老家鄉下水塘里一種俗稱“蘅葉荷子”的水草十分相像,我們那里也有人初夏時采其嫩莖來涼拌了吃,但沒見過有人食嫩葉的。看著那些太湖女子采莼,她們猶如采茶一般,左掠右捋,只采沉沒在水中尚未及舒展開的新葉,指尖的感覺極其細膩精準。新葉小小細細若紡錘形,被一層清明的膠質包裹著,顫顫亮亮地折射著春水的光,充滿靈氣和詩意。據說,采莼菜是不能劃船的,劃船動作太大,引起的水紋會令細小的莼菜蕩開漂走。只有坐在木盆里緩緩地靠近,在那些已經展開的圓葉間覓得將露未露出水面的嫩芽,貼著柄上葉莖采摘,眼到手到,全憑指尖輕輕一掠。莼菜的收獲期很長,從每年四月中旬至九月下旬,可每隔兩三天來摘一次,七月份產量最高,唯春莼口感最好。想象中,每到采摘季節,滿湖的莼菜蕩漾于水面,姑娘們坐在木盆里,纖腰前探,十指尖尖,采呀采嫩莼…充滿詩意。

  杭州西湖邊,莼被當地人叫做馬蹄草,在曲院風荷、花港觀魚以及三潭印月等處淺水里都能見到。有趣的是,西湖非游覽區那邊池沼水面上的馬蹄草多是扦插種植。有圍堰的水塘,種植前先抽干水,再將一段段細軟的莖苗像插秧禾那樣捺入泥中。看上去莖葉肥壯,鮮嫩而多汁,旺旺鋪滿水面。采下的嫩莼,都是被浸在水桶中,盡快送往餐館的廚間,烹出新鮮“西湖莼菜湯”“莼菜黃魚羹”和“蝦仁拌莼菜”。收獲多了,一時輸送不及,則可曬干長時貯存。

  烹制莼菜是有講究的。有杭城的朋友告訴我,不論是做羹還是炒,都得先用開水焯一遍,除去苦澀。要是沒有經驗,火候把握不好焯老了,莼菜的顏色就會變黑變黃。所以最好是把莼菜放漏勺中在滾開的沸水里一帶而過,保住碧綠的顏色,放入湯碗中待用。然后選雞脯上最嫩的一塊牙簽肉(這塊肉煮過了也不會柴),切成比火柴棍還細的絲,火腿也切成細絲,一起放鍋內煮開撈起,澆在莼菜上,再淋上熟雞油。碧綠的莼菜,搭配雪白的雞脯、緋紅的火腿,煞是漂亮。若做的是湯,湯中莼菜翠綠,雞白腿紅,色彩鮮艷,風味別致。

  無錫和蘇州還有吳江吃過的幾回,薄衫寬袖的女侍端上來的都是鮮莼做成的羹湯。莼菜碧綠清爽的樣子,與在水中的生態沒有絲毫改變,依然是緊緊裹起來的紡錘形,就像碧螺春一樣婀娜有致。吃起來在舌尖有些微的彈性,火腿和雞肉濃郁的香氣和鮮美之間,是莼菜滑溜的口感和清香微苦的味道,很是令人心怡。我在武漢吃過一回莼菜,雖是保鮮的,卻多少有點高規格招待的意味,不過也僅為動箸前送上的每人一小碗打底子湯,是所謂“酒前先喝湯,保住胃不傷”。加了幾小片水發海參的很少的幾片半卷莼葉,色澤灰綠,好不容易讓齒舌勾住,一捎帶,就完全散開,化了,像嚼一片泡過多次的茶葉,找不到一點那種裹在膠質中噗噗吱吱脆滑的感覺。或許這種姿質清純的菜,只配細嚼慢品,根本就不應出現在推杯換盞、觥酬交錯的酒氣場上。

  新鮮莼菜很難遇見,因而自己從未于此間動手問過鍋鑊。今春游杭城,帶回一小袋脫水的保鮮莼菜,顏色是那種不是很養眼的海帶綠。回家后,泡發,用水焯了,將配料簡化到只有肉丸和蝦仁…喔,一碗清湯之中,搖曳著墨綠嫩白輕紅的一片,清香滿滿,倒也頗對得起口舌。

妙書屋

大熊貓文學    舌尖上的神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