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集將佐,布置完軍務之后,已經是過了二更天,曹彬雖然毫無倦意,卻仍是強迫自己和衣躺到了床上,想要保持旺盛的精力,必然要好好地休息一番。這些天來,一路緊追代越,對方狼狽不堪,但曹彬亦是身心俱疲。
不過好在,終于要結束了。
終是比不得年輕時候了。想當年,愈是大戰之前,自己便愈是冷靜,倒下便能睡著,醒來便能提刀上馬,現在,卻是想睡,也無法睡著了。
時局艱辛。
這是曹彬最真實的感受。
三殿下兵進長安,看似一切順利,但整個大局,卻是愈加惡化了。兄弟內訌,損失的卻終是大梁的實力,作為朱溫的心腹將領之一,曹彬對于朱溫的死,是痛徹心菲的。
誰都沒有想到朱友裕會行此激烈之舉,這也讓敬翔苦心孤詣的順利過渡計劃胎死腹中。曹彬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朱友貞后退一步,會不會局面會更好,但再三思慮之后,終是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
不說別人,單是徐福,便決不會答應的。
便是自己,又何能忍受一個弒父之人,高據長安寶座之上?
如果能拿下袞海,或者還能喘上一口氣。曹煊丟了天平,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天平孤懸于外,實難守御,如今曹煊主動放棄了天平,保存了實力退入了宣武,與朱熾合兵一處,終是能夠穩住中原局面,袞海落入自己手中,加上武寧,淮南,大梁在中原之地,仍是占據著優勢。雖然與北面唐軍相比,落在了被動之勢,但至少還可以形成一個僵持之局,如果接下來能打開南方局面,仍然是大有可為的。
守住河南之地,在依洛陽長安等憑關而守,力抗唐軍,在集中力量經營南方,或可仍有一搏之力。
躺在床上的曹彬,當真是思慮萬千,各種念頭紛至沓來,直至四更鼓響,這才迷糊著睡了過去。
五更之時,霍然醒來,雖然仍覺得疲倦乏力,曹彬仍是起身,合衣而出。
大營之中,炊煙已經裊裊而起。
冬日天亮的晚,五更起火造飯,等到士兵飽食一頓,天色便也大亮了。
無數炊煙蒸騰而上,尉為壯觀,反觀遠處袞州城,雖然燈火通明,卻是一片死氣,曹彬一時之間,卻是極為振奮。
代超的確是一時人杰,但代越比之其兄之才,卻只能稱作泛泛之輩了。面對此人,曹彬心中勝卷在握。
用過早飯,披掛齊全,親兵牽來戰馬之際,整個大營之中,卻是鼓號喧天,一營營的士卒依次列隊,從各個營盤之中一一涌出,按照昨日晚間的軍事布署,向著袞州城而去。
天色大亮之際,數萬大軍已經抵達袞州城下,凝視城頭半晌,曹彬指前馬鞭,搖指前方,沉聲道:“攻城!”
無數戰鼓聲聲擂響,吶喊聲中,作為先鋒的數千被收編的降軍,緩緩向前推進,在他們身后,是由江淇統率的梁軍精銳,既作為督戰隊,亦作為第二波強攻的援軍。
城頭之上,亦是鼓聲大作,無數的軍卒涌上了城頭,嚴陣以待。
距離袞州城五十里,一條長長的車隊正在道路之上艱難地跋涉,這是梁軍的后勤輜重運輸,曹彬一路尾追代越,深州袞海,后勤補給線也愈拉愈長,從武寧運送的糧食,根本就追不上曹彬的步伐,更多的糧食,便只能就地籌集。
所謂的就地籌集,當然就是去周邊鄉里強征,搶掠。
軍無糧,軍心則自然不穩,作為籌糧的總務官,周邦指揮著后軍約兩千兵士,當真是窮兇極惡,所過之處,四鄉八里老百姓的糧缸,被刮得干干凈凈。搶掠的東西,不僅僅是糧食,只要是能入口的東西,都會被掃得一干二凈,便是衣物棉絮,那也是要搜凈的,這樣的天氣里,軍士御寒,也是需要的,但凡稍遇反抗,立即便是刀斧加身。
至于這些老百姓在這樣的嚴冬里,被搶干凈了糧食,衣物,如何填飽肚子,如何御寒,自然不在周邦的考慮范圍之內,他只消明白,但凡自己不能按時將這些東西送到曹彬軍中,等待自己的必然是軍法的嚴懲。
作為前武寧軍的一員降將,他可不是曹彬的嫡系人馬,曹彬砍了他的腦袋,不會有絲毫猶豫的。
直到現在,他做得非常好,曹彬對他極是滿意,這讓周邦很是開心,等到這一仗打完,自己或者可以再向上升一升。他雖然也姓周,但與周群可不同,周群在武寧有著極大的勢力,投降之后,也為朱友貞所器重,他一個當兵的,除了靠軍功之外,當真是無所依靠。
道路泥濘難行。畢竟前面走過了千軍萬馬,再好的道路,現在也不成模樣了,不時會有車子陷入到泥地里再難前進,無數的馬車,力夫,便都被堵住難以前行。
揮舞著鞭子,重重地抽在一個漢子的背心里,本來就單薄的衣物頓時被抽飛了一大片,漢子的脊梁之上,一條血痕隨之顯現。漢子悶哼一聲,單膝跪倒在泥地之中。
“拉出來,拉出來!”周邦怒喝著大踏步向前,一連又是幾鞭子,將這輛陷在泥地的車子周邊的幾個民夫挨個抽了一頓。
他找不到更多的大牲畜,這些車子,便全靠人力來拖動。這些泥腿子,都是些賤骨頭,不狠狠地懲罰,他們就敢給你偷奸耍滑,有時候甚至會故意把車子陷進泥地里,好讓自己能好好地休息一下。
果然在被痛毆了一頓之后,幾個漢子呼號著咬緊了牙關,喊著號子將車子拖了出來。
看著這一切,周邦得意地笑了起來。
果然是不打不行。
“快走,今天天黑之前趕不到軍營,每個人都沒有飯吃!”他大聲吼道。
可憐這些被強征而來的力夫們,一天本來就只有一頓飯吃,要是再被克扣了,如此的重體力活,明日只怕便有不少人要倒斃在道路之上了。
看著停滯的車隊繼續前進,周邦滿意地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從馬鞍橋邊上摸出一個皮囊,仰頭喝了一口,這里頭自然不是清水,而是裝著滿滿的一皮囊酒。
這個差使還是很做得的。在為大軍籌到了充足的糧草的同時,自己也大發了一筆橫財。等到這一戰結束,自己便在袞海買田置地,大戰過后的袞州,必然是百業蕭條,田地貶值,此時正可以大量入手,而那時候,像自己這樣的人在當地購地,本地的那些人也只有巴結的份兒,必然可以大大地占些便宜。
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也可以像周群那樣,成為一個占地百頃的大地主了。
周邦如是想著。
“周將軍,周將軍!”身邊一個親兵突然大叫了起來。
周邦轉頭橫了對方一眼,但這一轉頭的瞬間,他的眼睛也再也轉不開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驟然躍現了一隊騎兵,而在騎兵的身后,更多的密密麻麻的士兵涌現出來。
曹彬的大軍在前方,這支軍隊從哪里來的?
周邦腦子里剛剛轉過這個念頭,眼睛卻已經看到了對面那飄揚的軍旗,霎那之間只覺得渾身冰涼。
那是唐軍。
一股荒謬之感猛然涌上心頭,唐軍怎么可能出現在袞州城的后方?他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只愿是自己看花了眼睛。
哪里是看花了眼睛?遠處的敵人已經開始加速沖鋒了,特別是前方的千余騎兵,更是距離自己已經非常近了。
馬蹄聲,吶喊聲,已經清晰可聞。
啪噠一聲,手中的酒囊掉在了地上,酒水沽沽地流出,酒香四溢。
數千民夫頃刻之間便亂了套,機靈的已經扔掉了套在肩上的索子,撒腿便向遠方跑去。
“不要跑,不要跑,把車子圈起來,圈起來,結陣!”周邦唰地拔出刀子來,揮刀亂砍,將幾個經過身側的民夫砍倒在地。
但他的運糧隊伍拖得太長了,數千民夫,綿延數里,他又哪里控制得過來?
民夫如同受了驚的蒼蠅一般,轟然炸散,連負責押送的士兵,也被這些民夫裹協著身不由己的向著遠處逃去。
唐軍騎兵呼嘯而來,卻并沒有直接攻擊這些炸了鍋的民夫以及兵丁,而是遠遠地從兩側繞了過去,片刻之后,便堵住了這些人的去路。
“投降免死!”
“跪地投降!”
唐軍騎兵們縱馬往來呼嘯,民夫們停到吼聲,當即就地跪倒,高舉雙手,而被裹協著的梁軍士兵卻是不管不顧地繼續奔逃。不過轉眼之間,這些人便被唐軍騎兵趕上,刀砍槍刺之下,一一地就地誅殺。
周邦跑得很快。
但追擊他的人更快。
這支押送糧草的梁軍基本上由輔軍構成,有馬的極少,這讓他們這些騎兵逃跑的便極為顯眼,也成為了唐軍攻擊的直接目標。
身后蹄聲漸近,周邦百忙之中偷眼回瞧,眼見著一名唐軍將領如飛而來,手中長槍寒光閃爍,不由亡魂大冒,聽到風聲響起,他揮舞著手中的橫刀,用力回斬,當的一聲,手臂劇震,手上一輕,橫刀已是不翼而飛,緊跟著后心一涼,倒撞下馬。
唐將勒馬回動,橫槍馬鞍,冷眼瞧了瞧前方的尸體,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兒?”
緩緩策馬回轉,戰斗卻已接近尾聲,一支由三千多民夫,一千多梁軍組成的運糧隊,基本上已經成了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