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然小心翼翼地將咸鴨蛋剝好,再用小刀切成了四瓣,鴨黃亮晶晶的,不斷地有油脂滲出來。將盛著四瓣咸鴨蛋的小碟子放在了王鐸面前,道:“父親,您嘗嘗吧。倒真是想不到,就這樣一個賑濟點,伙食還很不錯,剛剛兒子去看了,每個百姓都有一大片肉吃呢”
王鐸沒有說話,專心致志地用筷子拈起一瓣鴨蛋,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
“這咸鴨蛋做得地道。蛋好,手藝也佳。”吃完鴨蛋,他撫著胡須眉開眼笑地道。“說起武邑,我最想念的倒是李澤的那一手好伙食啊,那家伙,不去做廚子,當真是可惜了的。”
“父親,人家現在是當朝太傅。”王然笑道,“您可不能這樣直呼其名了。”
王鐸呵呵一笑,又拈了一瓣鴨蛋,有滋有味地嚼著。
“看武威這排場,他們的日子還真是好過得很。”王然笑道:“父親,如果武威處處都如此這般,那擊敗宣武朱溫,倒也不是不可期望一番的。”
王鐸放下了筷子,看著王然,道:“你對這一次梁晗公開羞辱文松一事怎么看?”
王然道:“父親,在我看來,梁將軍做得有些過了。文松的確沒什么本事,但畢竟是堂堂朝廷四品大員,梁將軍此舉,可是在替太傅得罪人吶其實太傅是完全可以整合這些人的力量的,不管怎么說,這里有幾千勛貴,絕大部分都是有經驗的官吏呢。到了武威,總是能幫到太傅的不是嗎?”
王鐸嘿然一聲:“有經驗的官吏?”
出了一會子神,他才接著道:“正因為他們太有經驗了,武威那邊兒才用不著他們呢你沒有去過武威,不知道哪里的具體情形,也不知道他們哪邊的官吏是一個什么模樣,所以才會有此一說的。”
“都是大唐的官吏,還能有多大的差別不成?”王然笑道。
“這里頭,差別大啦。”王鐸嘆道:“梁晗此舉,就是在示威,也是在警告,且看看這些人中,有多少人能想明白這里頭的關節吧。”
王然愕然:“父親,您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看李澤?”王鐸意味深長地看著兒子。
“照目前看來,太傅應當是一個忠臣。”王然道。
王鐸啞然失笑:“然兒啊,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這樣天真啊忠臣,奸臣,庸臣,你是以什么標準來判定的呢?因為李澤高舉大唐的旗幟,將陛下從長安弄了出來?因為他與張仲武斗,與朱溫打,所以你判定他是忠臣?”
“不然呢?”
“既然是忠臣,那在壺關,他為什么又生生地逼死了皇后娘娘呢?這不用諱言,如果不是他的舉動,皇后娘娘本是不用死的不是嗎?”王鐸道:“這一次朱溫特意將皇后娘家的那些人也放進了換俘的行列之中,可是意味深長啊”
王然頓時啞然。
“然兒啊,做官啊,做到一定的位置,豈是簡簡單單的能用忠奸來判斷的?”王鐸嘆息道:“尚書令陳筆,你以前一直不是說他是一個奸臣嗎?但這一次大難臨頭之時,其人死戰到底,絕不后退一步,而以往彬彬有禮,讓你贊不絕口的中書令汪書,卻第一個投降了朱溫。”
王然悚然而驚:“父親,您是說太傅是大奸似忠?”
王鐸搖頭:“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禮賢下士時,如果當時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是忠是奸,自有煌煌史書評判,而置身其中,你是很難清顧地有一個結論的。李澤我不知道他將來是忠還是奸,但從現在看來,他要當一個權臣的目標卻是清晰可見的。”
“權臣?”
“對,權臣”王鐸道:“集大權于一身,朝政他一言可決。”
“陛下還在,這不是奸臣是什么?”
“那倒也說不定,大唐如今之局勢,卻是正需要這樣一個有決斷力的厲害人物,皇帝雖然有志向,但性子卻不堅定,耳根子也軟,如果陛下當真大權在握的話,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了。”王鐸道:“李澤要做這個權臣,那么你覺得薛平,韓琦這些人會同意嗎?”
王然搖了搖頭。
“那你覺得,朱溫為什么要把這些人送還給武威呢?他懷著什么樣的心思?”王鐸道。
王然苦思片刻,恍然大悟:“朱溫肯定也是看到了李澤要當一個權臣的目的,所以把這些人送回去給李澤搗亂,這些人與薛平,韓琦他們天然地就是一伙的。朱溫只怕是覺得薛平他們現在的實力不足以與李澤對抗,所以送了這些人過去。”
“雖然反應慢了一些,但總算是想明白了。”王鐸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了。所以梁晗公然羞辱文松,可不僅僅是為自己手下出氣那么簡單,他這是在告訴那些人,在武威,李澤才是天吶,那些人到了武威,如果想和太傅作對,那么即便是文松這樣的四品大員也難以自保,更遑論是其它人了。”
“梁晗這是在逼著這些人做出選擇,是忠于太傅還是跟著薛平”王然道。
王鐸點了點頭:“所以最終,能去鎮州的,都會是向太傅屈服的人。”
“其它的人,會死嗎?”王然顫抖著聲音道。
王鐸沉默了片刻,道:“政爭就是這樣殘酷,每一次政爭一起,都是以血流成河而結束,這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改變。薛平或者會拼命保下一些人,但肯定是極少數的。這一次,一定會死很多人。因為李澤不僅需要敵人的血來筑成自己的豐碑,也需要政敵的血,來澆筑自己的權威。”
“父親正是因為看清顧了這一點,才會作出到武威之后,便隱居不出?”王然道。
“不僅是我會隱居不出,連你們也不許出去做官。”王鐸黯然道:“你在我王氏算是出色的一個了,但在我看來,卻仍然稚論無比,要是投身到這個血肉磨坊之中,指不定便會血肉無存。我活著,或許你要其他王氏人可以無恙,但我老了,還能活多少天呢?到了那時候,人死茶涼,人家要對付你,可就沒有啥顧忌了。”
“可是父親?”
“我知道你的意思。”王鐸搖了搖頭:“等到大局已定的時候,你們自然可以出來做官,雖然不能驟得高位,但卻也能穩妥進步,老父的余蔭,也可以送你們一程的。所以到了武威之后,我會隱居不出,你和其余的王氏子弟,統統給我去武威學院讀書。不將那里面的學問吃透,不準出來。”
“兒子哪里還需要去學院讀書?”
“等你進了武威書院,你就會發現,你跟一個啟蒙的娃娃區別就是你不用人教你識字了。”王鐸冷笑。
王然心中雖然有些不服氣,但老子就是老子,他卻也不敢多說些什么了,兩人沉默著吃完了這頓午飯。
臨近出發前,王然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想了很久的一句話。
“父親,您覺得太傅會獲得最終的勝利是不是?甚至您覺得最終,太傅有可能取代這大唐天下是不是?”
王鐸沉默不語,徑直出了軍帳,上了馬車。
王鐸沒有回答,王然心中卻已經是知道了答案。
在敬翔,王鐸一行人繼續向北的時候,李澤統率的大部隊,也在向著北方前進。不過因為他們的部隊更為龐大,隊伍之中還有皇帝,所以行進的速度更慢而已。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大部分的軍隊已經完成了駐營的工作,而在李澤的中軍大帳之中,每天都要進行的戰爭復盤便又開始了。
這是武威軍的慣例,一場戰事打完之后,針對戰斗之中出現的問題進行復盤,找出戰斗之中的優缺點從而加以改進。這種復盤,不僅是高級將領在做,中低級將領,校尉也同樣在做。只不過高級將領們是從戰略層面上考量,而中低級將領,校尉則是從戰術角度來反思罷了。
而李澤,在這個時候,多半是做為一個看客,看著他的將領們為一場戰斗到底怎樣打才能以最高的效率,最小的損失來完成。而最終為這些復盤做出總結性發言的,一般都是曹信,尤勇這些老將,李澤自知短板,是從來不會在這樣的場面露拙的。
這樣的復盤進行了十數天之后,便連秦詔等一眾將領也加入了進來,因為對于秦詔等人而言,這也是一次難得的提高的機會,論起實戰經驗,他比起曹信,尤勇這些人來,是有著極大的不足的。
今天復盤的是枋頭之戰,閔柔作為指揮者,在闡述了自己的作戰理念,在戰斗之中采用的戰術之后,中軍大帳之中便進入到了激烈的討論之中。即便是一些中級將領校尉,在這樣的場合,也是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的,而閔柔則要對自己作出的決定一一作出解釋和回應。
討論進行的正熱鬧的時候,帳簾一掀,薛平卻是怒氣沖沖的走了進來。
帳內的討論頓時嘎然而止。
“太傅,我想與你談一談。”薛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量地讓自己顯得平靜一些,但簌簌發抖的身體,仍然表明著他此刻的憤怒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