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陰雨飄搖,天光晦澀。
雨越來越大,街道上的雨水沿著傾斜的路面,穿過生著鐵銹的井蓋,匯入地下。
餐廳面積有限,大部分機器人都佇立在雨中,衣服被打濕,頭發貼在蒼白的額頭上,眼神里只有迷茫。
餐廳里。
程林靜靜凝望著自己右手托舉的這枚水晶球,有些感慨。
它渾圓,清澈,內里卻別有乾坤,那座城市影像上空甚至還凝聚著一片精致的陰云,模擬著降雨的狀態,與真實呼應,看起來,就像是禮品店里的小玩具。
然而,正是這個“小玩具”卻曾作為“祭壇”中樞,其蘊含的靈能科技含量,是曾經那場推演中人類用了五十年才達到的高峰。
“沒想到竟真的可以…”
程林頗為感慨,在嘗試之初,他甚至沒有對它抱有多大的期待,真的只是一個“試驗”而已。
女媧那番源于“規則與漏洞”的言辭引發了他的一些聯想,很容易的,他想起不久之前,在還沒有進入樂園的時候,在準備大廳看到的那個展柜,以及其中的“光輝騎士長”。
當時,女媧解釋說,這是整個靈能機器人領域的源頭。
按照時間線,全世界正是對“祭壇”的鉆研,才使得靈能科技得以在幾個月時間內得以變成武器,而如今,世間過去了兩百年,這里的人類以此為基礎設計了靈能機器人。
那么,程林便很自然地想,自己當初埋下的鑰匙是否還有用處?
既然女媧來源于“六核傀儡”,而就在不久前,他剛趕赴魔都,將其修好,并趁機動用中樞,連通了光輝騎士長,獲取了最高操控權限,那么…他的這層權限,或者更貼切地說,他擁有的這行“源代碼”是否仍舊在起作用?
他不確定,但畢竟有那么一絲可能。
底層的構架,往往很難改動,誰能確定地球這兩百年在靈能科技尖端探索上就一定超過推演世界那五十年?
有些東西不是可以單純用時間比較的!
推演世界里是從零開始,破而后立,只能發展靈能科技,而現代社會是在原有的科學理論架構上再去催生新的枝條,科研體系是優勢,又何嘗不是掣肘?
“二百年啊…我還以為,當初的‘代碼’早已被更改了。”
程林一臉感慨地看了下旋轉的城市模型,試探地傳遞進去一個念頭,于是,那大雨竟瞬間停了。
一陣大風不知從何處吹來,驅散了陰云,熾熱的陽光潑灑下來,雨后的城市散發著光:
“恩,果然如此。天氣也是城市的一部分,人造的?”
后面一句,他是沖著女媧說的。
然而站在餐桌旁的女媧已然無法保持平靜,她呆呆地看著室外的天氣變化,那枚水晶球中的影像也隨之變了模樣。
“你…你怎么會…知道…”
女媧一字一頓,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冷酷與兇狠,似乎試圖用這種方式逼迫程林說出真相。
“知道什么?你說這個?”程林輕笑了下,悠然地靠在座椅上,左臂橫放在身前,右手中指與食指在太陽穴上輕輕敲打,解釋道,“這個說起來就復雜了,是個挺長的故事,而且說了你大概也很難接受,總之,你可以將其理解為一個巧合。”
“巧合?”
“是的。”程林點頭。
女媧那張清麗的臉龐上先是詫異,旋即變成了難以置信。
巧合?一個擁有著近乎無限復活能力的“人類”輕而易舉地獲取了幾乎與自己相差不大的掌控權限,然后解釋說這只是個巧合…
她突然很想笑,但考慮到那或許會顯得軟弱,所以她深吸了幾口氣,揮揮手,那些卡住的機器人們紛紛停止攻擊,如潮水般向后撤去,這一次,程林沒有與她角力。
隨著人群散開,陽光將餐廳照亮,女媧重新坐下,沉默了一陣,似乎是在進行某種運算,隨后似乎是確認了什么一般,松了口氣,道:
“你的權限并不比我高。”
“是么。”
程林對此并不意外,人家都進化出獨立意識了,如果還能被一行代碼被自己鎖死,那未免也太不講理。
程林從方才的角力試驗上分析,自己是無法直接操控女媧的,換句話說,自己的權限與她大約相等,可以類比于同樣權限的管理員,彼此無法制衡,卻可以共同控制這座城市。
“所以說,你無法阻攔我做任何事。”女媧繼續說。
程林打斷她,道:“但是我可以干擾你,比如像剛才那樣,除非你想做的事不需要整個城市的配合,不過,我想這不大可能。”
女媧的臉沉了沉,說:“可是你對這里的操控很粗糙,我看得出,你只能下達簡單命令,無法做到細微的操作,對這里也缺乏系統性的了解…”
程林聽著,不住地點頭,等她說完,才道:
“你說的沒錯,如果讓我來操控,大概會弄得一團糟,但還是那句話,我可以干擾你,做個比喻,我堆不出一個漂亮的雪人,但是我可以把你堆好的雪人踢爆,毀掉。”
女媧沉默了下,冷著臉說:“我討厭這個比喻。”
“我也是。”程林舉起杯子喝了口水,贊同道。
“…我們談談吧,你想做什么?”女媧靜靜看了他好一陣,終于嘆了口氣,屈服了。
程林聽了臉龐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早這樣多好?干嘛要打打殺殺的?其實…我沒打算做什么,你也不用太擔心。
我并沒有打算站在人類的立場上鎮壓叛亂,我對這種事毫無興趣,
更何況,這個世界又不屬于我…
相比之下,既然我能控制這里,無論你是否情愿,我終歸算是這里的半個主人,也不希望這里被毀掉。
你明白我意思吧?”
他斟酌著措辭道。
機器人起義…如果用人類的道德觀去評判其實很難說清楚,最簡單的一個問題:機器人是否應該擁有人權?
這并不是個簡單的“是”或者“否”的問題,它涉及的東西太復雜。
這個命題太大,太“形而上”了,程林自認是個俗人,對這些毫無興趣,他關心的是更切實的東西。
比如說…
從推演名稱看,這次的投影必然是這片沃土城市,那么,既然驗證了自己對這座城市的控制能力,那是保護它,還是毀掉它,選擇就很明白了。
若是保護,等投影出來,他去探索,那將獲得難以言喻的優勢。
若是毀掉,那就什么都沒了。
很簡單的一筆賬。
“我不明白。”女媧搖頭,這完全超出了她的計算能力。
“還記得我的身份么?”程林喝掉最后一點水,緩緩站起身,“我是游客,來這里走走停停,看一看發生的事,僅此而已。現在,你能帶我繼續參觀下去么?我的接待員小姐?”
從餐廳里出來,程林腳步輕快地走在雨后的大街上。
女媧依舊跟在他身旁,神態平靜,整個城市卻驀然活了起來。
陽光將雨水烘烤干凈,街道上已經幾乎看不到血液,就連那些尸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被女媧操縱著機器人拖走了。
得到了程林的承諾后,兩人暫時達成了和解。
程林答應不動用自己的權限,女媧則要允許他繼續將這場戲看下去。
“所以,現在他們在做什么?”
走在大街上,程林望著前方重新活泛起來的城市,問。
那些呆板佇立的機器人已經恢復了正常,汽車重新行駛起來,只是通行效率變得極其高,幾乎沒有堵車了,司機們似乎在將汽車向某個地點集中開去。
街上,那些打扮各異的市民們也大半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餐廳的服務員、廚師、百貨商場的售貨員、結伴逛街的年輕人、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和那排隊從寫字樓中走出來的都市白領,這些人都來到了大街上,開始做一些讓程林不理解的事。
“當然是在工作。”女媧淡淡道。
工作?
程林親眼看到兩個纖瘦俏麗的手機店店員徒手將路旁金屬護欄拆下,塞進了行駛過來的一輛公交車上。
路旁的一個拎著掃帚的環衛工一個手刀劈斷了公交站牌,砍成幾節,塞入車里。
不遠處,一個瘦弱的滿頭銀發的老太太將路燈生生拔起,反手放在車頂,有人從五金店拿出鐵絲捆綁固定。
類似的一幕在四周同時發生著,所有的市民都開始了瘋狂的拆除,將那些顯眼的,大塊的金屬物品放在了車上,再由司機將其拉向遠處。
“這算什么工作?拆遷?”程林問。
女媧搖搖頭,解釋說:“備戰。”
“備戰?”
“你不會以為,這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外面的世界會毫無察覺吧?”
女媧翻了個白眼,從打兩人攤牌,她對程林的態度就直線下跌,都不微笑了…不過考慮到她的心情,程林表示可以理解。
“你的意思是…”
女媧微微仰頭,望向天空,語氣平靜:
“事實上,在我和你交手的時候,沃土公司董事會就已經發現了這邊的異常,并通過預留的手段了解到了一切…
畢竟我的領域只限于樂園,最多涵蓋了下接待大廳。
之后,這件事立即引起了全球轟動。
不要意外,人工智能覺醒,又殺了這么多人,公司董事會由幾十家超大型財團構成,人多口雜,這件事瞞不住的。
不出意外,這時候全世界新聞的頭版頭條都是關于我的。”
“你看起來好像很驕傲。”
女媧瞪了他一眼,繼續道:
“他們甚至派了戰斗群過來,不過,被我拿人質給逼迫回去了,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你要和人類社會開戰?”程林看向她。
女媧停下腳步,搖頭:
“不,我要談判。不過…按照我從人類的歷史書中得到的信息,談判前,最好秀一下肌肉,這樣可以爭取到更多的利益,你覺得怎么樣?”
“秀肌肉?恩…你是真的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