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海果然并不很大,在魔法的輔助下,整個航行很順利。
不久之后,隊伍就抵達了“南大陸”,這次,陸地上便沒有了道路,只能選擇遠離樹木、高山的平緩地帶前行。
而北方的“衰減”仍在持續,如影隨形。
如同死神,墜在隊伍身后。
程林靜靜旁觀,他眼中的光影再度迅速變幻了起來,那是時間在加速。
時而加快,時而停止。
而事情也果然如同奧爾丁頓所說那般發展。
空氣中的靈氣濃度越來越低,這迫使巨龍們開始收斂了對魔法的使用,這從放棄飛行,改為徒步為起始。
再后來,一些弱小的龍率先衰弱下來。
體膚暗淡,精神恍惚,步伐減慢,迅速衰老,雖然它們已經停止了任何消耗,但光是支撐身軀的重量和行動、甚至是活著,都在使得體內的能量越來越少。
沒有龍在意,因為大家都朝不保夕。
隊伍只是默默加快了腳步。
沉默前行,隊伍中唯一的一絲樂趣,則要數奧爾丁頓的音樂。
它的音樂依然歡快,生機盎然,仿佛不是在逃離,而是在春游,這起初引起了一些巨龍的不滿,并對這位龍王頗有微詞,畢竟它的悠閑的確不該是“三首之一”應有的模樣。
不過漸漸的,大家發現只要奧爾丁頓的音樂響起,無論是巨龍還是龍仆,都會短暫地從窒息的緊張中獲得短暫的愉悅。
于是,便再沒有聲音去質疑了。
然而,那一天終于還是來臨了。
那是一個中午,陽光燦爛,萬里無云,走在綿長隊列中的一頭龍忽然栽倒,大眼翻白,身軀浮現多出裂痕,鮮血涌出,它竭力喘息,卻徒勞無功,體內的臟器已經無法支撐它繼續存活下去。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前方,然后,愛德萊德下令隊伍暫停。
并帶著另外兩位龍王,來到了這只垂死巨龍身旁,程林跟隨通往,清楚地看到那只巨龍絕望的眼眸里倒映著藍天白云。
“安心去吧,我將承載你的魂,繼續向前。”
星辰龍愛德萊德開口說,在他說完這句話后,那只垂死的龍眼眸中最后一絲生機也消失了。
之后,愛德萊德忽然將巨大的右爪舉起,橫置于尸體上,再然后,一道虛幻的,半透明的,宛如“戰魂”的影像從尸體上被抓出,凝成一個光團,握于覆蓋蒼灰磷甲的龍爪中。
再然后,愛德萊德龐大軀體上的某一片磷甲忽然微微亮起,那道魂便化作一道流光鉆入那片鱗中。
那片蒼灰色的磷甲,當即染上了一絲火紅。
那只死去的龍,正是一條紅龍。
“這是在做什么?”程林等待儀式完成,向身旁的奧爾丁頓詢問。
“在我們巨龍的傳統中,認為魂與肉體是分割的,魂也是真正意識的存在,它已經死去,軀體難以帶走,只能拋下,如果放置不管,靈魂將會慢慢散去,徹底消失,愛德萊德將龍魂藏入軀體,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將魂魄封存一段時間…當然,死去的終歸是死去了,魂魄也是一團無意識的玩意,我向來認為這種儀式毫無意義,但愛德萊德顯然不這樣認為。”
奧爾丁頓語氣微諷地說。
然后,閉上了嘴巴,重新返回了隊伍前端,繼續前行。
程林坐在它的掌心,忽然回憶起它之前在黃昏龍殿上吟誦的那首詩歌。
其中有一句便是“墳墓的那邊隱藏著一切,一切都在,除了我們這軀體。”
聯想到這次推演的名字是“末法(墓園)”,程林忽然心有所動。
隊伍繼續前行,仿佛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死去的巨龍越來越多,每死去一頭,愛德萊德都會將魂魄藏入自己的磷甲。
于是,星辰龍王那覆蓋全身的,閃耀著神秘幽光的蒼灰色磷甲上,開始多了一些其他的顏色。
它的神情也越發沉重。
炎龍艾倫的脾氣則越來越暴躁,有時候,會無來由地朝天怒吼,神經質地肆意揮灑體內的魔力。
至于玄霜巨龍奧爾丁頓,依然冷笑前行,也依然按時吹奏音樂。
只是那樂曲從最初的歡快,積極,漸漸的,多了一些憂郁,藍色的憂郁,再然后,又多了一些冷酷…隨著太陽一次次落下,隊伍越來越往南,深入了它們從未抵達的之處。
它的音樂也越發凄清、冷寂、幽怨…甚至,隱隱的有一絲絕望般的瘋狂。
一些巨龍們再次抱怨起來,它們希望它能停止演奏,可礙于龍王的身份,這些怨念終歸也只能是怨念。
在光影短暫變化的間隙里,程林無數次聽到奧爾丁頓的微不可查的嘆息。
相比之下,龍仆們竟然沒有多少死去。
“它們生來并沒有魔力,只是通過龍血才獲得了力量,它們體內的魔力很低,所以即便天地間的靈氣變稀薄,對它們而言依然足夠,越弱小的龍仆,越不受影響,呵,這還真是諷刺。”
奧爾丁頓告訴程林。
頓了頓,他忽然又語氣復雜道:“不過這也并不意味著它們就能存活,就算不考慮每過五年必須吸食一次龍血的因素,等到這片大海徹底干涸,就算對海水需求再小的魚兒也活不下。”
程林知道它說的是對的,然后忽然想,這對萊以及那些村民大概是個好消息。
終于,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愛德萊德的磷甲漸漸變得絢爛。
某一日,隊伍途徑一片茂密的叢林。
在正午,隊伍休息的時候。
奧爾丁頓將程林短暫地放下,然后說去找愛德萊德說些事,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它表情輕松地回來,重新將他托舉起來,并展開雙翅,向遠方飛去。
“有什么事情發生么?你竟然這樣浪費力量。”
程林疑惑道。
他低頭,看到地上,叢林中那龐大的隊伍里,無數顆腦袋抬起來,羨慕地看著他們。
行走至今,幾乎沒有龍再敢于如此奢侈地使用力量。
“我找到了一處風景極佳的好地方。”
奧爾丁頓這樣說。
旋即振翅飛向密林中,并在不遠處懸停,他略有些興奮地指著下面,說:“你看,這個山谷是不是很美?”
程林俯身望去,底下是一片原始的森林,在其中有一個小小的山谷。
它呈現一個葫蘆的形狀,只有一個口通往外面,里面是封閉的,有河流在其間流淌,大概是因為地形的緣故,山谷中水草豐沃,散落生長著一些樹,都很挺拔好看,地上鋪著新鮮的花草。
早已經到了春天,山谷里遍及綠意,淡黃色的小花盛開。
陽光下,看著極為安寧,極為可愛。
“你覺得這里好不好?”
奧爾丁頓語氣有些驕傲,仿佛為找到這一處而得意。
然而程林卻是怔怔地看著這個山谷,腦海中浮現出第二次推演時候,網絡上有網友航拍的那副“莽原”畫面,其中的山谷,大概就是這個模樣。
基本沒有太多改變。
“這難道就是我獲取朱果的那個山谷?”
程林忍不住想。
呼吸急促,抓著龍爪的手下意識很用力。
隱隱猜到些什么。
他看向奧爾丁頓,讓語氣盡量平靜:“的確很美,而且,很安靜。然后呢?你難道帶我過來就是為了看風景?”
“當然不,我決定將這里選為安息之處,你覺得如何?”
奧爾丁頓語氣輕松道。
就像說著一件小事。
然而程林卻吃驚不已,反問:“安息之地?你…難道…”
“沒錯,我實在懶得再逃了,厭煩了,厭倦了,既然遲早都是死亡,那我更愿意選個自己滿意的墳墓。”
奧爾丁頓深情地凝望這個山谷,說:“我很強大,事實上,我比艾倫都更強一些,尤其這個蠢貨還時常浪費力量,所以,不出意外,我應該是倒數第二個死,這太漫長了,只要想到到最后,只剩下我和愛德萊德兩個,然后我變得無比丑陋、衰老、磷甲暗淡無光,蹣跚的如同遲暮,然后一頭栽倒在地上,瞪著眼睛望著同樣衰老的愛德萊德,之后不甘心地咽氣,再讓它背上我的魂靈…只是想想,我就不寒而栗。“
頓了頓,它繼續說:“相比于那樣丑陋可笑地死去,我想不如早走一步,最起碼,現在族群還有那么多,不太孤單,有人送葬,關鍵是我還依然美麗,你看,我的磷甲依然絢爛,我的軀體依然優美結實,這樣的死亡才足夠體面,算的上一位藝術家的合格死法。”
“可是…”
“朋友,不要勸說我,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方才我去和愛德萊德說這事,它就嘮叨了我很久,好不容易才終于說服它,我不想再浪費口舌,你應該不會阻攔我吧?”
它巨大的,藍色的,宛如深海的眸子靜靜看過來。
程林沉默了下,說:“我會為你默哀。”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是那般庸俗的家伙,好了,那就不再啰嗦,恩,臨別了,這件龍笛就送給你作為告別禮物,別問為什么不留給其他龍,他們太庸俗,雖然說你看上去也不像是一個藝術家,但最起碼模樣比較精致。”
說著,奧爾丁頓將它從不離身那只“龍笛”遞了過來。
程林猶豫兩秒,雙手抬起,將其接過。
奧爾丁頓那張龍臉上浮現笑容,它說:“我之前教過你如何使用它,也不知道你學會沒有,不過不重要了,器物嘛,每個人的用法都不同,你如果不記得如何用,拿來當燒火棍也是可以的,我對這事,向來不太在意。”
“我會好好考慮的。”
程林看著這只玄霜巨龍的笑臉,忽然被感染到,他勾起嘴角,開了個玩笑。
奧爾丁頓果然又發出一陣會心的笑聲,旋即,它又望了望那山谷,說:“我死后不想留下任何遺骸,無論是血肉、骨骼還是魂魄,我和愛德萊德說好了,它不會收我的魂,會讓其自然消散,這樣很好。
至于軀體…我自己來想辦法,我體內還儲藏著不少魔力,有些可以釋放出來,有些已經太過凝練,發生了質變,無法分解散入天地,只能留在這深谷里,呵,不出意外的話,它們會保存很久很久,即便天地末法,也無法影響,或許在億萬年后,魔力重新復蘇,會有哪個幸運的家伙偶然來到這里,繼承我的這部分力量,到時候…希望他不要是個太過粗俗的家伙,不然我肯定會不高興。“
程林沉默,片刻后,說:“他不會讓你不高興的。”
“借你吉言,那就這樣了,對了,我自殺還是第一次,有些不熟練,想找你幫個忙,我知道你并不弱小,能不能送我一程?讓我死的痛快些?擺脫,千萬不要拒絕,朋友。”奧爾丁頓道。
程林微微一怔,然后沒有說話,只是抬起右手,無聲無息,禾劍浮現。
“很好,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那就,再見了。”
奧爾丁頓露出神秘微笑,旋即振翅飛入那道山谷,找了個最舒服的地方躺下。
之后,它主動卸去所有防御,望向天空。
恰逢一陣風起,春天的淡黃色小花微微搖曳。
程林抬起頭,看向天空,發現太陽很刺眼,他瞇了迷,然后舉起禾劍,死命灌入靈氣,直到將體內靈氣幾乎耗干。
然后,向下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