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錦繡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手指,忽然發現這世間已經沒有什么值得她眷戀,她在意的東西一件一件都被毀掉了,活著也就沒了什么盼頭。
只是可惜了她這美好年華,她不過才十九歲而已,風華正茂,心底卻蒼涼如老婦,半分美好顏色也不剩了。
她整個下午都坐在窗前,靜靜看著院子里的梅樹,想起四年前嫁給他,他為她移植了滿院子的梅樹。
梅之傲骨一直是她所鐘愛的。入冬后,每隔一日就要折一次梅,插在永樂白釉頸瓶中,就連臥房里都要有好幾株。
那時候一下雪,他就看著她不許折梅,說是樹枝子上都是雪,怕她滑下來摔了。有一次大雪,小廝折回來的梅花沒有一枝她滿意的,求了他許久,才讓她去折。他怕她摔了,帶了好多人在下面望著她,自己也神經兮兮的。
“這枝好不好看?”她笑嘻嘻地問。
他應付:“都好看,都好看,你快下來,要是給母親的丫頭看見,又要告你的狀。”
“你覺得都好,那我就都給你折下來,選幾株好的放在書房里,這香味很是宜人呢。”
“好好好,姑奶奶,你說什么就是什么,趕快折了下來。”
那時候,她多幸福,是啊,多幸福。
宗玄奕回來就看見她呆呆看著窗外,眼睛略有浮腫,知道她還在為納蘭府的事傷心,也知道她在怨他。他不知自己能對她說些什么,最終神色平靜的去了書房。
入夜,他拿著寢衣,對她說:“錦兒,寢衣開線了,你幫我縫一縫。”
她不說話,接過寢衣就著燭火一針一線的縫制,很溫順的模樣。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他驀地心一疼,針刺一般。
“縫好了。”她遞給他,看他接過去放在手中摩挲,又道:“我的針線還是沒有長進,這衣服已經很舊了,明日讓人給你縫制兩件新的吧!”
他不看她,平靜地回:“不必了,這兩件寢衣我穿習慣了。”
她上床面朝里躺下,淚濕耳側。寢衣是婚后她親手為他做的,面料最好,針腳卻很大,這些年他一直穿著。他會演戲,明明最絕情卻偏偏能扮出情深的模樣,她終究是個俗人,輕易被蒙蔽了這些年。
那晚,同床,卻相距甚遠,衣角都不曾沾染到對方。她沒有睡意,他亦然。半夜,聽到細微聲響,她知道他正俯著身子看她。
然后,他的指輕輕撫過她眉眼,一如新婚那天的溫柔,清淺的吻印在她的額頭上,他說:“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快樂?”
許久后,是他低低的嘆息聲,然后他起身去了外面。她突然想到,他們彼此陪伴,一起走過了許多歲月。也許,從相遇起就是錯的,可命運在翻覆著每個人的歷程,給了她和他緣份。
緣分,真是諷刺的東西。
進宮那天,馬車等在門口,他一如往常動作體貼地扶她上車,她卻不打算就這樣上去,而是很仔細的替他整理衣襟。
“上車,下人們在看。”他聲音溫和。
她搖了搖頭,沒頭沒腦的說了句:“你穿這身朝服真好看。”
是的,真好看,象征身份地位的緋紅色,腰間花紋繁復的革帶,每一處都很大氣,很高貴,很攝人。
“今天怎么有心思研究我穿什么?”
她仰起臉,望向這個比她高大很多的男人,五官生得絕佳,明明是冷漠狠戾的性子,外表看起來卻溫潤如玉。壓下心里淡淡地不適,應付:“這幾年你朝服換得太快,我都記不清了。”
不是朝服換得太快,而是她每天晨起已經不再伺候他穿衣了。他微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的,伸手替她重新系了斗篷帶子:“上車,別誤了時辰。”
一路上相對安靜,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納蘭錦繡發現自己真的像是塊木頭,明知去奔的是死亡,依然可以安之若素。
太后自先帝去世后就開始吃齋念佛,不問世事。所以,進宮以后女眷都要先去拜見皇后。納蘭錦繡不知道那枚箭會在什么時候射向自己,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向他交代遺言。
“九哥…”她看著他要離去,低低地喚他。
宗玄奕一怔,自納蘭家出事后,她就什么都不稱呼他,或是隨別人叫他九爺。他不悅,她便說今時不同往日,你的身份已經由不得我想怎么稱呼了。他心里清楚,她是記恨了他,再也不肯這樣喚他,如今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他故作平靜地說:“怎么了?”
“我養的云飛雪要用烈酒澆灌,不能用水。”
他微不可查地蹙眉:“怎么想起這個?”
“云飛雪世間難尋,我也只養活了這一株,你要替我照看好了。”她在這世上了無牽掛,如今能惦記的只有這株世間難尋的藥材了,而唯一能托付的人竟是想要她命的。
宗玄奕不解,卻也沒有時間過問太多,只能撫了撫她的發,催促:“時候到了,快進去吧!”
她扯出一抹苦笑,轉身,一步一步,十分端莊的離開。
這短短的一段路,仿佛是她半生中最難熬的時光,她有很多次都想轉過身,想問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這樣對她,最終還是控制住了。
人生,本就沒有那么多為什么。
奢華的宮殿里,皇后身邊還坐著寵冠后宮的柳貴妃。納蘭錦繡譏諷的勾了唇角,想到柳靜賢和宗玄奕之間的事,只覺得骯臟不堪。
祭典還沒開始,當她離當今圣上很近的時候,她知道,死亡已經離她不遠了。眼神急切的在人群中尋找他,她還是想看看,這一刻,他會不會有一點兒難過?
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和她對視的那一眼,眼眸深邃如寒潭,讓人看不出情緒。納蘭錦繡發現,她不怨他,如果他們之間真有一個人錯了,那也是她自己,是她看不穿,看不穿他溫和外表下的冷血,看不穿他溫情后的虛情假意。
那枚羽箭射過來的時候,她微微側動了身子,正中心臟,分毫不差。她疼得蹙眉,腳下一軟,整個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明白,這次,回天乏術!
然后,她看到宗玄奕慌亂地從人群中沖了出來,顫抖地抱了她。她看見他眉眼間的痛色,是摧枯拉朽的絕望。她知道,他是習武之人,看傷口的位置就知道她沒救了。
他雖然不愛她,但多多少少對她有些感情,畢竟朝夕相伴了這么多年。又也許他對她心存愧疚,他現在就是因為愧疚絕望著,她如是想。
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衫,她整個身子都麻木了,只覺得冷,是骨子里泛出的寒意。她動了動蒼白的唇,微弱地說:“你尋來的神箭手,真的是分毫不差。”
他的臉更加慘白,很低聲地問她:“你…都知道了?所以,故意求死?”
“我寧愿自己不知道,那樣還能渾渾噩噩的活著。可是我沒辦法當做什么都沒發生,我好累,看不到前面的路,也沒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他伸手按住她不停出血的傷口,冰涼的唇貼在了她的額頭,他說:“錦兒,我沒想過要你死,從來沒想過。”
她忽然笑了下,很蒼白,很凄涼,她說:“我的身份已經不適合再做你的妻子,于你的仕途再無益處。而且,我無伴無友,沒有親人,也不會有孩子,我一無所有也了無牽掛,活著也沒了什么意義。”
宗玄奕抬頭,緊緊盯著她的眼眸。忽然想起她在他身邊的這些年,乖巧聽話,有時有些迷糊,有時又心細如發,笑起來始終是甜甜的,幾時這般蒼涼過?
他悲哀的發現,那個如驕陽般明艷的女孩子,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冰涼的手指輕撫上她的唇,聲音帶了些祈求:“別笑…別這樣笑…”
納蘭錦繡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影影憧憧的,腦海中那個清雋少年的身影,卻是越來越清晰,初見那年,他說:“以后我來教你功課。”
她懵懵懂懂的覺得這個夫子真好看,不停地點頭,乖巧地喚他先生,他不喜,淡淡地回:“我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可以叫我九哥。”
“九哥。”她吐字艱難,聲音又小又輕。
正處在絕望邊緣的宗玄奕卻聽到了,他把臉頰埋在她的頸間,感受著那里逐漸消失的溫度,顫抖地說:“我在。”
納蘭錦繡覺得疼,心口的傷似乎被什么東西腐蝕了。她從小就怕疼,每次受了傷都是他哄她吃藥,給她講故事,帶她出府玩…如今,讓她生不如死的人也是他。她死死抓住宗玄奕的手臂,哭泣著說:“我恨你,恨不得要你死,要你給我全家抵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去死!”她恨恨地問出這句話,用盡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就這樣在他懷里斷了氣。這是納蘭錦繡留給宗玄奕最后一句話,像是她的期許,也像是她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