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天總帶股陰陽怪氣的寒意,無聲籠罩著永安鎮。
遠遠的,一個黑點從永安鎮徐徐移出。隨著太陽撥開黑夜,黑點也愈發清楚。原是個身著酒紅上衣,淺藍裙裳,身材修長的女子。她鵝蛋臉被風吹的快要分裂,眼眸布滿紅血絲,發白的唇時不時喘著氣。步伐急匆匆,時而露出藍翹尖鞋。懷抱著個嬰兒,神色慌張的離開鎮子。
淺黃的光落在女子身上,把她的容貌映的格外柔和,五官襯的更嬌俏。
女子懷揣的似不是嬰兒,而是滿滿的不安。沒走幾步便要低頭看一眼,前后盼顧,確定無人后匆匆離開。
路兩側的田埂上鋪了層薄薄的白霜,一直延伸到二十里后的闊葉林。幾步一停的她,總戰戰兢兢提防著什么。以至于兩個時辰,才走入林中。
闊葉林外圍皆是枯樹,地面覆有爛葉。往深了走,樹卻多有枝繁葉茂。女子將腳步停在林深處的老楠樹前,心有余悸的看向襁褓里的嬰兒。末了,躬身把嬰兒放于楠樹下。
她并不急著走,反倒蹲下身,細細打量著嬰兒。伸出纖細的手,從嬰兒肉乎乎的臉滑到脖頸。只要她稍稍用力,嬰兒保準一命嗚呼。猶豫了很久,始終未下死手。
想她大好年華,卻做出如此卑鄙之事,不免心生羞慚。她雖未落淚一滴,眼眶卻遮了層水霧。扶地起身,緊張到手握成拳。最終狠了狠心轉身離去,片刻消失在闊葉林。
她相信很快會有人經過收養孩子。比起這個,她更愿意相信用不了多久,孩子會被豺狼虎豹所吞食。無論前者還是后者,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
老楠樹大概有一米多粗,二三十米高。看樹的形態,怕是比女子還要長些。林深處極冷,即便是晌午的太陽高掛于空。
嬰兒剛離女子的懷抱,一時受不住地上的寒意,哇哇大哭。
一片葉子搖搖晃晃的落在嬰兒的臉上,非但沒有緩解嬰兒的哭聲,反而加劇了不少。
嬰兒啼哭聲越來越大,大到引出一個人來:此人昂藏七尺,五官硬朗。眉如匕首,雙眸凌厲。身著繡有白葉紋的長袍,外罩墨青短衣塞在腰間的白玉寬帶中。它乃為日月精華化精怪,江一青是也。
江一青緩緩的走到楠樹下,彎腰將嬰兒抱起,用手擦拭孩子臉上的淚珠。動作雖說的上粗魯,卻有效的制止哭聲。
嬰兒怔怔的看向江一青,亮晶晶的眼眸里映出一張嫌棄的臉,而后又放聲痛哭。江一青無奈的看向周圍,尋不到一人來解救他。他眼帶討好,努著嘴哄著懷里的孩子。許是他的神情與身形反差的厲害,使得襁褓里的嬰兒咯咯笑個不停。
江一青失笑的搖了搖頭,想到女子棄嬰而走,又低頭看了眼懷里的嬰兒。
此地,別說是人經過,便是豺狼虎豹也少有。江一青恍惚的明了女子的意圖,可千不該萬不該的扔到他的地盤。倒不是江一青太過冷血,而是這世間枉死的人太多。
江一青想將孩子送回,一來,此事發生在他腳下,不好坐視不理。二來,嬰兒的哭聲實在是惹人煩躁。即便找不到那女子,也希望找戶人家收養。這樣,他好繼續過他的快活日子。
于是江一青踩著腳下枯枝爛葉,邊低頭逗著懷里的嬰兒邊走出闊葉林。
可能是江一青年輕又健壯的緣故,步子比起那女子快上了許多。饒是如此,愣是沒追上女子。江一青對此不免泄氣,只好順著路往前面的鎮子走。
路大概兩米多寬,厚土泛黃且不夠平坦,鞋底不自覺的帶起些塵埃來。左右兩側皆是莊稼,倒也不空蕩。眼下剛入冬,多數植被枯成一片,能清楚的聞到冬日里特有的清冷。
江一青無暇關注這些,抱著懷里的嬰兒只管往前。大概走了半個時辰,才到永安鎮。他四下打聽,并未尋到女子。江一青停住東竄西竄的腳步,抬眼看到太陽就要落下,懷里的嬰兒仍在。
可能江一青的尋人耗費時間太久,言語過于含蓄與委婉,才致使他無功而返。他無奈之下,找了個客棧休息一晚。隔日,天一亮立刻抱著孩子挨家挨戶的拜訪。
趙家奶奶探頭道:“別說姑娘,就是男孩我們也是養不起的。”
錢家爺爺擺手道:“現下收成不好,我們家正節省開支,您且移步另尋戶好人家。”
孫家叔叔扶門道:“您行行好,別再來了。”
李家夫人提帚道:“您要實在不想要,直接把孩子賣給娼館。他們一定會收。保不準啊,還能給你些碎銀。”
周家管事拱手:“我們家只缺婢女,不缺小姐。”
兜兜轉轉的,江一青抱著孩子算是拜訪完鎮上的老老少少。任憑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結果仍舊如昨。盡管江一青的內心在奔走過程中麻木,但不表明他要收養這個小家伙。
要知道,他與這個小家伙可是有本質的區別。
“既然你不愿收養,倒不如把孩子扔回闊葉林,任她自身自滅。何苦費此周折,連累他人。”此刻的江一青被年輕的少婦連推帶諷趕出門。
這讓江一青本就發寒的面容,更是比冬日的天還要冰冷。眼里僅剩的溫和,全然退卻。
街邊的燈籠逐一掛起,來往的行人未減少絲毫。偶爾聽到小販們的吆喝聲,行人經過的腳步與話語聲混雜在一起。獨站街頭的江一青,顯得甚為可憐,
路人盡可能的與江一青保持距離。若是恰巧目光相撞,也會連忙對他搖頭擺手。
僅兩天內,永安鎮里的人們完全認識江一青。也不知該說有幸,還是說不幸。
江一青低頭看向懷里的嬰兒,一臉的無奈。
嬰兒肉嘟嘟的臉上,那雙大眼盯著江一青,看到江一青無助的神色眨眼好奇。小手反復拍打江一青的左臉,水潤的小嘴咯咯發笑。無憂無慮的,完全不知自己的處境。
江一青兩根手指捏著小家伙肉乎乎的手,臉色發沉未開口教訓,小家伙倒先開哭。
路人傳來的笑聲相繼入了江一青耳里,江一青懶得理會,專注的哄著襁褓的小家伙。
約莫猜到鎮上的人不愿接受小家伙的理由,多數是嫌孩子是個姑娘。如此,送來送去又送回到自己的手里。若放任不管,有失道德。但比起道德來,自由似是更為重要。
江一青想起后者,目光便離開嬰兒的臉。
這條街很短,未多走已是拐角處。再往前穿過兩條巷子,右手旁第三家店鋪便是他住的客棧。其實,江一青大可把孩子扔回墻角,回他的闊葉林。他這般想,亦這般做了。
只是途中那嬰兒的雙眼彎成月牙,時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只是那肉乎乎的小手玩弄著他的發絲,拽他的生疼,時不時還捶打他的胸口。
只是——他心中的決絕有些動搖了,卻只是動搖。
江一青還是狠下心將孩子放到了客棧旁的墻角,頭也不回的離開鎮子。
夜來勢洶洶,黑的果斷。飄泊在天地間的溫熱被逐一收回,高掛在天上的月牙從烏云中走出。淺薄的白光落在襁褓里的嬰兒身上,將她臉上的紅暈照的清楚。
街道經過的人數不勝數,卻無人多看嬰兒一眼。即便是看了,也匆匆離開。
人們都本著事不關已的原則,一股腦埋在自家的柴米油鹽上。無論星辰們多門努力的發光,依舊不能挽回人們的決定。
天蒙蒙發亮時,嬰兒仍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