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琮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那人明明沒有看他,一舉一動卻讓人難以忽視,尤其是那雙深沉的眼睛,如同侵襲而來的黑夜,將他完全地包裹住,他一時竟然忘記了掙扎。
此人穿得是一件深藍色從五品的武將官服,從五品在張玉琮眼里都是不必理會的小官,可此人卻不同,仿佛無論穿什么都讓人不容小覷。
這人是誰?換做平日里張玉琮定然要喊人過來問一問,可他現在的處境已經容不得他去思量這些。
宋成暄拾階而上,十幾年前他小時候跟著父親幾次來到宮中,如今這大殿沒有變,只是早已經物是人非,他親眼看著家人一個個倒下,鮮血在地面上流淌,家中的管事被刺穿了肚腹,卻還想要保護他,奮力向他爬過來,眼睛中滿是對他的關切和期盼。
他們盼著他活下來,他之后去了東南,對付海盜和倭人,每次受傷或是面臨危險的時候,他都會想起那些目光。
他們仿佛一直跟著他,始終沒有離去,讓他變得更加堅強而理智。
除了昨晚…
火器炸開的時候,他拉著徐大小姐躲避,那瞬間他沒有想起那些目光,他的心不知為什么,仿佛一下子變得十分平和,一時忘記了肩上的重任。
宋成暄抬起頭來,那恢弘的大殿就在他眼前,雖然它碧瓦朱甍看起來華貴異常,其中卻靜寂無聲,如此死氣沉沉,尚不及那一頂頂簡單的軍帳,肅穆、整齊讓人敬畏。
“宋大人,您是第一次被召上朝堂,大約有許多禮數不明白,”一個內侍低聲道,“奴婢這里說給您聽。”
這位大人第一次被傳召入殿,臉上竟然沒有半點的害怕,內侍不禁從心中嘖嘖稱奇。
大殿門再一次被打開,內侍傳旨:“命泉州招討使宋成暄覲見。”
宋成暄大步走進殿中,大殿上的官員紛紛向他看來。
御座上皇帝也抬起眼睛,洪傳庭方才對泉州的招討使交口夸贊,稱他知曉倭人和海盜之事,對這官員的出身仿佛也說了幾句,不過他并不關心這個,也就沒有入耳,如今看過去之間那宋成暄十分年輕,倒是有些意外。
皇帝沉著眼睛道:“朕命神機營造出許多火器送往邊疆,每年都會撥給水師,去年工部還造了幾艘裝了火炮的大船,一個小小的佛郎機大炮,能敵過我們大周的火器嗎?”
洪傳庭沒想到宋成暄剛走進朝堂,皇上就立即如此發問,口氣中分明滿是質疑。
宋成暄不卑不亢,聲音沉穩:“自從高宗時有了神機營,兵部和工部每年都會造出新的火器,光是火炮,在大周常用的就有三十余種,去年工部更是造出了十多種火炮,火炮的名字也一個比一個威武,光是去年就有兩尊將軍炮,一位是火將軍,一位是威武長勝將軍。”
宋成暄說到這里故意停頓。
工部侍郎快速抬起頭看向周圍,但是他沒有在人群中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立即響起來,張玉琮大人已經被打入大牢,他想要向張玉慈大人求助,奈何張玉慈大人卻一直低著頭,并沒有看過來。
“這兩尊火炮朕親眼見過,”皇帝道,“威力都很大,有什么不妥?”
“佛郎機炮原本沒什么可怕,”宋成暄道,“但是佛郎機炮制作精良,內外皆用好料。”
皇帝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我們大周的火器徒有其表。”
宋成暄微微抬起頭:“朝廷新造的大船,水師有時甚至棄之不用,大船裝配和火炮本就沉重,船重必然行不快,唯一能帶來好處的火器。
可惜這些火器,表面上看起來威武,其實卻重病纏身,鉛彈和炮筒尺寸不合,鉛彈引線不燃,這樣的情形比比皆是,若依賴這些火炮,只怕我軍早就不戰自敗了。”
宋成暄說到這里,朝堂上一陣喧鬧,卻又很快在皇帝陰沉的目光下靜寂下來。
皇帝冷聲道:“工部火器司何在?”
工部侍郎戰戰兢兢地走上前。
皇帝垂著眼睛,面如寒霜:“他說可屬實?”
工部侍郎的冷汗從額頭上淌下來,嘴唇顫抖著結結巴巴地道:“皇上明鑒,這…不是真的,我們火器司一直盡忠職守。”
“聽說火器司在寧波造了幾艘載火炮的大船,”宋成暄說著看向工部侍郎,“大人若覺得自己造的火器堪用,正好有個機會,可以與那佛郎機大炮爭一爭勝負。”
工部侍郎不禁道:“你在這里信口雌黃蒙蔽君主,你…這是欺君之罪…”
工部侍郎的話還沒說完,只聽頭頂傳來皇上威嚴的聲音:“你說的是什么機會?”
宋成暄道:“那自稱‘白龍王’的海盜備下大船和佛郎機炮,對靠近常州附近的海域極為熟悉,在他看來如今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常州要打仗了。”
常州要打仗了。
幾個字說出來頓時引來一片嘩然。
宋成暄卻顯得異常平靜:“常州離京城不遠,火器司的大人們可以前往常州一觀戰事。”
“大膽,你這是故意引起騷亂。”
“怎么敢隨便說出這樣的話,無論是誰都不敢隨意犯我大周。”
宋成暄的眼眸幽深如墨:“在今日之前,大人可相信京城的大街上會有火器炸開?”
朝堂上一片寧靜。
官員們紛紛看向朝堂上幾個重臣,此時此刻他們皆是面色沉重不發一語。
“說的不錯,”皇帝忽然道,“朕也想看看火器司造出的大船和火炮是否能夠克敵。”
工部侍郎腳下一軟差點就摔在那里。
皇帝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張玉慈:“朕希望你們能夠克敵。”說完這些皇帝轉身走出了朝堂。
張玉慈目光落在宋成暄身上,東南何時出了這樣一個人物,走上朝堂之后說的每句話都是誅心之言。
皇上本就有懲辦三弟的心思,現在經宋成暄這樣一說,恐怕更下定了決心。
三弟與四部來往過于密切,這次出了事,只怕會被人墻倒眾人推。
他現在唯一期盼的就是皇上能給太后娘娘幾分顏面。
皇帝坐上肩輿,一雙手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把件,目光說不出的陰沉。
馮順不敢說話,只是低頭跟著。
皇帝忽然問起來:“太后那邊有動靜嗎?”
馮順道:“張玉琮的女兒進宮了,如今就在慈寧宮中,想必是想要向太后、皇上求情。”
皇帝腦海中浮現起那窈窕的身影,她來的正好,想到這里皇帝微微揚起了嘴唇:“擺駕慈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