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瑩坐在溫暖的暖轎中,腳底下踩著腳爐,手里抱著手爐,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了兩只眼睛在外。
從紫宸殿到問仙宮,大約要走一刻鐘,到了問仙宮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太后晌午已經讓宮女們打掃干凈,所以婉瑩進去的時候,并沒有想想中那樣灰塵結網。
推開宮門,香滑如春的暖意襲面而來,婉瑩聞了幾下,聞不出香料的名字,跨進正殿,太后映入眼簾,坐在一方椅子里等待婉瑩。
見了太后,婉瑩顧不上寬衣,徑直跑過去,跪在太后膝下還未磕頭,便被太后一把攔在懷中。
“太后,原本應該是婉瑩先去看您,是婉瑩不懂規矩,讓您老人家跑過來了。”婉瑩跪著趴在太后懷里,像一個孩子一樣嗚嗚哭泣。
太后拍著婉瑩,留著眼淚說道:“孩子,是娘大意了,讓你受了委屈。”
婉瑩原本是覺得自己委屈,可是聽了太后這樣說,便也不那么委屈。委屈少了,可是眼里的眼淚卻是越來越多。
“太后,太后…”
“好孩子,想哭就哭出來吧。”
太后每說一句話好像是打開了一道門閥,婉瑩的眼淚如同山崩地裂一樣,鋪天而來,蓋地而走。
蕓娘放下手中的包袱,帶著殿內的宮女退下,偌大的宮室里,只有婉瑩和太后,還有夾在在兩人之間那些香潤的暖流。
“孩子,娘不忍勸你不哭,可是,你尚且在月子里,眼淚哭多了,將來到老了眼睛會看不見的。”
太后擦了婉瑩眼中的淚水,拉著婉瑩躺在臥榻上,掖了被子,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
“太后,您坐在椅子上,婉瑩不能躺在床上。”
“傻孩子,你坐月子,不躺床上怎么坐月子?咱們娘兒倆,不拘這些虛禮。”
婉瑩想到白天恭親王說的那番話,又貼在窗邊看恭親王勸退眾人,不用猜想,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后幫著婉瑩解圍。太后親自過來找自己,肯定是還有話要說。婉瑩坐在床頭,靠在靠背上,感激地說道:“太后,婉瑩甫一回宮就惹了這么大一個風波,又讓您操心費神!實在是抱歉了。”
太后淡淡地搖頭,慈愛地說道:“傻孩子,當娘的不替自己孩子們籌謀那還是娘嗎?咱們娘兒們不許說抱歉這樣見外的話!娘心里有數,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你能顧全大局,娘還要謝謝你。”
“太后謝我,不是折殺孩兒嗎!”
“是哀家故意叫走了皇帝,又讓恭親王和賀佑安去勸說你,貴妃也是哀家讓恭親王說的,委屈你了。”
做貴妃固然有些委屈,可是如今形勢這樣,婉瑩也不能不管不顧。
“太后,我不委屈。其實皇后,貴妃我本不在意,我不敢說自己完全沒有想過奪回皇后之位,爹爹死的不明不白,我只有站在皇后的位子上,才能一覽眾山小。”
“你能跟哀家說這些心里話,哀家心里很受用。證明哀家沒有看走眼。哀家今夜過來,也是有事兒要囑咐你一下。”
“太后請講。”
“孩子,謀害你爹爹的兇手,哀家心里大概能知道八八九九。”
婉瑩一下子直起腰,傾著身子撲在太后身邊問道:“太后,你告訴婉瑩,是誰?”
太后心疼地拉著婉瑩,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你聽哀家跟你說。”
婉瑩猜得到太后想要說的話,不等太后開口就跪在地上,請求太后告知自己殺父兇手是誰。
“孩子,你站起來,躺回床上。”太后試著將婉瑩拉到床上。
婉瑩固執地跪在地上,可憐兮兮的望著太后,哀求道:“太后,你就看在我爹為朝廷盡忠一輩子,婉瑩又給您生了兩個孫兒的份兒上,告訴婉瑩,是誰殺了我爹!”
太后執拗不過婉瑩,但是也不能破壞自己心中的大局,只能站在原地,抓著婉瑩的胳膊說:“孩子,哀家跟你說這些,實在是狠心,可是哀家不能不跟你說。哀家是想求你。”
婉瑩搖了搖頭,眼淚飛濺著說道:“太后不要求我,不要。婉瑩不聽!”
太后使出渾身的力量,將婉瑩拉到床上,坐在婉瑩面前,懇求道:“孩子,你以為哀家不想殺了他們嗎?殺死他們是最容易的,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太后不幫婉瑩,婉瑩自己去找兇手!”
“三年,三年之后,哀家親自幫你料理了他們。”
“不,太后,婉瑩一天也等不下去,每等一天就像是萬蟻噬心一樣痛苦,這樣的日子,婉瑩一天都忍不了,更別提三年了。”
太后語重心長地解釋道:“哀家知道你這份心情,可是如今不是報仇的時候,哀家為了江山社稷,也為了你,算是哀家求你了。”
婉瑩武斷地搖了搖頭,委屈地說道:“太后,你不讓我當皇后,我答應,因為我原本不在意這些虛無的名份,只要我和皇上情投意合,不管是皇后還是妃子,我都不在意。”
“孩子,哀家知道。你委屈了。”
“可是我不能忍受爹爹枉死這件事兒,已經半年了,我沒有一天忘懷,之所以咬著牙活下來,也是因為要給爹爹報仇。”
婉瑩這些話,就算她不說,太后還能不知道?
太后有太后的打算,太后知道以婉瑩現在的勢力,還斗不過那些藏在暗處的魔鬼,所以只能勸說婉瑩,按兵不動,養精蓄銳,等待時機到來,然后將魔鬼一網打盡。
“孩子,你想報仇,哀家也想報仇,只是,眼下連哀家都沒有十成的把握能消滅敵人,你這樣貿然出手,會不會適得其反?”
“我就算是送了命,也要為我爹爹報仇雪恨!”
婉瑩說得豪情壯志,太后卻苦笑著搖頭說道:“傻孩子,死是最容易的。你死了,害你和害你爹爹的人會笑,你爹爹在天上也會哭,你覺得這樣劃得來嗎?”
“太后,你是太后,六郎是皇上,連你們難道也斗不過他們嗎?”婉瑩說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太后看著婉瑩,艱難地說道:“太后和皇上高高在上,也不過是個凡人,別人看咱們富貴無邊,權力通天,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太后搖了搖頭,從自己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婉瑩眼角的淚,說道:“孩子,你別氣惱哀家和皇上,哀家說的這些都是真心話。不是哀家不幫你,正是因為哀家想幫你,才讓你三年以后行事,眼下真的不是時機。”
婉瑩噙著淚,還是不能接受太后的勸誡。咬著嘴唇將頭別在一邊。
“孩子,皇家就是這樣,皇權也是這樣,都說皇帝是天子,無所不能。可是哀家告訴你,從古至今,沒有一個皇帝不被掣肘,沒有一個皇帝可以為所欲為。漢武帝一代霸主,即位之初,還不是照樣按照士族門閥的意志行事;盛唐英主唐玄宗,明明不想賜死楊貴妃,可那又有什么辦法呢?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楊妃不死,六軍不發。唐玄宗有滔天的權勢,又有什么用?”
婉瑩明白太后的良苦用心,只是師大人暴斃這件事兒,橫亙是婉瑩永恒的心痛。
“太后,我給爹爹收尸的時候,爹爹身子已經臭了,太后,那是火辣辣的六月啊,爹爹渾身碎裂,沒有一處完肉,吊在城門樓上暴尸了一天一夜。到底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要如此殘忍?”
太后第一次聽說師大人慘死時的狀況,這場面顯然是太后沒有預料到的。
“太后,沒有辦法,我只能給爹爹火葬。爹爹的骨灰回宮之前,我日日帶在身上,只要我活著,肯定要為爹爹報仇。”
“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心中委屈憤恨,可是哀家還是要說,哀家還是要勸,哀家不和你講那些臥薪嘗膽的故事,哀家只跟你說一件事兒,如果你聽完之后,還是不能答應三年之期,哀家再也不勉強你。”
“太后,所有的事兒都可以等,可以緩緩,唯獨殺父之仇,婉瑩一天都等不下去。’
“你聽哀家說,哀家說完之后,如果你還想報仇,哀家絕不阻攔你。”
婉瑩不再固執,乖巧地點了點頭,眼睛期待地望著太后,等著太后告訴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兒?不過婉瑩已經早心里打算好了,不管太后說什么,她都不會改變決定,絕不。
“你知道哀家今晚在你宮殿里點的這個香叫什么名字嗎?”
婉瑩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氣,搖頭回答道:“不知道,請太后指點婉瑩。”
“其實也不算是什么香料,就是銀梅花的葉子,曬干以后,直接丟盡香爐里。”
“銀梅花葉,竟然這么好聞,清清淡淡,若有若無,既飄渺悠長,有清新致遠,只聞一口,就覺神清氣爽,松快愜意。”
“你知道銀梅花葉香的寓意嗎?”
婉瑩焚香無數,世間知名的香料,典故寓意都能信手拈來,唯獨不知道銀梅花葉的寓意。婉瑩搖搖頭,不明白太后想說什么。
“這香是哀家的娘告訴哀家的。”
“老太君?”
“不是,老太君是哀家的養母,哀家說的是哀家的親娘。”
“太婆婆?”
太后點點頭,說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就是銀梅花葉的真諦。這是哀家的親娘告訴哀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