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親王看見東安太妃的異常,轉身,終于看到許久不見的皇上。赤紅的面上,密布著數不清的膿瘡,明黃的袍服前襟粘著許多破膿流出來的污血。昔日鬢若刀裁的面容如今鬼魅一般猙獰污爛。
宗室的親貴們一眼就認出這是‘赤面皰疹’不由得往后退了許多。就連嗷嗷叫囂的毅親王,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太妃,你不是要見朕嗎?”
“陛下!本宮以為你被張秀庭軟禁,特來救駕!”這也是東安太妃煽動眾人的臺詞。
“你見了朕,朕這樣子你也看見了。”皇上顯然連站都已經站不穩,踉蹌一下,扶住身邊的鎏金赤紅大門。伸出的手上也是污血連連,沒有一寸好的皮肉。
榮親王顧不上許多,扔下手中的劍,上前扶住皇上。張秀庭眼疾手快,趕緊跑過去,擠在兩人之間,擠走榮親王自己親自扶著皇上。
張秀庭不是想要拍馬屁,而是想要護全榮親王。
榮親王明白張秀庭的好意,執意上前扶住顫巍巍的皇上。皇上抽出自己的手,將自己的胳膊放在榮親王手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東安太妃說:“既然見了,就回去吧。”
東安太妃豈能就此罷手?一計不成,又出一計。腦海中將所有的理由羅列出來,然后挑了一個最利于自己的一個說了出來。這是是她煽動結黨營私的理由。
“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嗣,您如今身子不爽快,更應該以國事為重,早立皇長子,以安朝廷大臣之心。”
東安太妃說完,沖著毅親王使了一個眼色,毅親王會意,也假惺惺地擦著眼淚說:“皇上,這才一個多月不見您,你怎么病成這個樣子…”
不等毅親王說完,皇上果斷打斷,說道:“八叔,回去吧!你們說的事兒,朕心里明白,過幾天,等朕稍微覺得好一些,叫你們過來再說!”
“皇上,這事兒不能再拖了!您病著不知道外面都亂成什么樣了,趕緊冊立皇長子,穩住大局要緊。”毅親王見這個理由皇上無法反駁,死死抓住,繼續逼迫皇上冊立皇長子。
張秀庭一臉厭棄地指著毅親王說:“毅親王,皇上說了過幾日再議,你這樣不依不饒,難道就等不了幾天嗎?”
東安太妃心里明白:皇上是在等西北十三萬親信大軍回來支應。自己半月前已經攔截到皇上發往西疆的八百里加急。
半個月前,皇上這封八百里加急,還沒走出京城,就已經被京畿地界的龍門驛給攔下來。
不僅如此,直接供應西征大軍糧草的隴西布政史傅毅行,已在四日前被東安郡王派去的殺手暗殺,今天早上殺手的密報,已經送進東安王府。
皇上望眼欲穿的西征大軍,如今被卡在塞外,如同一只帶著鎖鏈的猛虎,動彈不得。更加迫在眉睫的是,東安太妃挑撥皇上和西征大軍的關系,大軍夏季的供應至今還沒有接濟上。催促軍糧的四百里加急一日一封,系數被龍門驛攔截下來。
沒有糧草,就算揮師入關,也走不了幾日。
更何況如今京中的消息統統都瞞著西邊。那邊還以為朝中一片祥和,為什么遲遲不發軍糧?
“皇上是在等西征大軍回京嗎?”東安太妃用最怪異的語調,挑撥著皇上脆弱的氣息。
果然,聽到這幾個字,皇上身子一晃,若不是張秀庭和榮親王死死拉住,恐怕已經癱在地上。
皇上緩了半天,終于吐出來幾個字:“后宮不得干政!東安太妃退下!”
東安太妃今日沒有帶東安郡王前來,實在是敗筆中的敗筆。不是東安太妃不愿意,而是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怕死,死都不愿意接近皇上,只能讓她這個婦人出面。
后宮不得干政。這幾個字讓東安太妃無法反駁。她只能給死黨毅親王使眼色。
“皇上,議論皇長子,是家事,太妃…”
“你住口!”皇上沒等毅親王說完就直接打斷,然后沖著御前侍衛說:“拿下毅親王,關進宗人府,終身圈禁!”
一干宗室親貴已經嚇得雙腿發軟,趕緊跪在地上求饒:“皇上,皇上!”
“你們都回去吧,朕不想追究你們,也不想見你們!”
“皇上,你不想見我們,但是如今你已病入膏肓,皇長子依然沒有人選,你這樣不負責任,必然引起朝中動蕩!”
皇上已經氣若游絲,無力地說:“后宮不得干政!將東安太妃趕出去!”然后沖著東安太妃帶來的二百侍衛說:“朕既往不咎,你們帶著她走吧!”
眾人猝不及防之間,張秀庭拔出身邊侍衛身上佩戴的長刀,東安太妃已經覺察到異樣,躲在一個侍衛之后。大喊:“張秀庭要刺殺本宮,張秀庭要刺殺本宮。”
五十幾個侍衛將東安太妃團團圍住,張秀庭一時間無法下手,拉住皇上的胳膊,貼在耳邊小聲說:“陛下不能放虎歸山,就地正法,就地正法!”
榮親王與張秀庭不謀而合,還未開口,只見東安太妃已經意識到事態不妙,沖著二百個侍衛說:“護送本宮離宮,趕快護送本宮離宮!”
烏烏泱泱的一群人鳥獸般散去。
“皇上,將這婦人放走沒無疑是放虎歸山,趕快攔住!”
皇上無力地搖了搖頭,微弱地說:“殺了她連今晚這點兒安靜也不能有了。”
皇上這話,說的榮親王和張秀庭,傷感不已。同樣都是危在旦夕,殺她與不殺她,確實能有一夜的差別。
此刻誅殺東安太妃,東安郡王肯定會連夜策應,逼宮謀反。到時候兵臨城下,雙方定是一場殊死搏斗。
而讓東安太妃倉惶出宮,她回去必定要商量逼宮大計,就算卷土重來,宮門下鑰,也只能坐等天亮。
榮親王和張秀庭看著人群中的一頂小轎瘋一樣飛出紫宸門,心里如同剛剛落下的夜幕一般,再也亮堂不起來。
“張卿,密函若是到了西邊,前天就應該受到復函。朕的八百里加急估計連京城地界都沒跑出去…不用再等了。”
“陛下,要不你再擬一道密函,臣找個可靠的人,日夜兼程送到西疆。”
皇上無力地搖搖頭,扶著二人進了殿中,皇上抓住張秀庭的衣袖說:“西疆多山多谷,八百里加急也得十天,一來一回就要二十天。如今的情形還能等二十天嗎?”
“陛下,要不往福建發一道加急?”
皇上擺擺手,“朕讓你送到檔案庫的詔書都安排妥當了嗎?”
張秀庭點點頭,臉上說不盡的悲愁交加。
“張相,你回去看看家里人吧,陪著朕一個多月了。”
“皇上,宮里宮外都換防了,臣就不瞎折騰了。臣就守在陛下身邊。”
“你這人!朕想跟六哥說幾句心里話,你在這里,朕怎么說?”
張秀庭知道皇上恐怕要跟榮親王囑咐后事,忍者淚意說:“皇上,臣去殿外面。臣去殿外面。”
“嗨,朕早些叫你走,你不走,如今走不脫了。”
張秀庭眼中的濁淚再也忍不住,一涌而下:“陛下,臣一介書生,蒙先帝隆恩,得以侍奉在帝側,如今陛下有難叫臣走,不是讓臣做個茍且偷安的鼠蟻豬狗嗎?”
“好了好了,朕說一句,你有八句等著朕。去殿外找個地方歇會兒吧,該來的都來了,再來也不是今晚,你能好好歇一會兒了。我跟六哥說說話,你先退下吧。”
“張相,你先到外面歇一會兒。皇上有事兒,本王叫你。”
張秀庭擦掉眼淚,合上殿門。
榮親王扶著皇上進入寢殿,忽然看見一個皓首的老者,還未問及原因,皇上開口說:“先生也到外面歇一會兒吧。”
“六哥,朕給你看一樣東西。”皇上指著自己的床頭,忽然松開榮親王的手,自己走到床邊。
榮親王簡直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剛才還顫顫巍巍的皇上,一轉眼,自己能直立行走,而且毫不費力。
榮親王怔怔地站在原地,皇上自己取出了壓在明黃枕頭下的一方詔書,遞給榮親王,說道:“六哥,打開看看!”
榮親王仍舊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開詔書,然后嚇得趕緊還給皇上,半跪在地上抱拳說:“皇上,你這是要跟我疏遠了嗎?”
皇上拉著榮親王直接坐在寢殿的羊絨地毯上,將手中的詔書攤開,放在兩人之間。
榮親王盤腿坐在皇上對面,一臉悲傷的疑惑。
“六哥,朕累了。不想做這個皇帝。”
偌大的紫宸殿,只有皇帝身后一盞燭火照明。光暈從皇上的身形邊,映出一個輪廓,這正是自己朝夕相處二十多年的兄弟。但是榮親王還是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
“皇上,我看你的氣色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皇上仰起頭,將快要留下的眼淚,使勁囤在眼眶周圍,喃喃地說:“鬼門關里走了兩遭,朕累了,不想再做這個皇帝了。”
“皇上,你要振作起來,母親已經讓太原府尋找那個能治愈豆疹的神醫了。”
“六哥,剛才那個老者就是你們找的神醫,張秀庭半月前已經悄悄弄進宮了。”
榮親王絕望中萌生了希冀之光,摟著皇上的肩膀,興奮地說:“皇上那你還說這些胡話!”
榮親王這一抖擻,多用了些力氣,竟把皇上眼中壓抑的淚水,給震顫出來。
兩行晶瑩的清淚,劃過膿瘡密布的臉,忽然兩條污濘的淚痕掛在皇上臉上。淚痕所到之處,幾個污穢的痘印漸次褪色。
榮親王顧不上傳染不傳染,用手擦了皇上臉上的淚痕,順勢也擦掉幾個泛膿的血胞。
“皇上,你這痘印是假的?你沒有染上瘟疫?”
榮親王心中的希冀之光,已經形成燎原之勢。
“九死一生,算是從閻王爺手里偷回一條命。臉上的痘印,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假難辨,才能以假亂真。”
“皇上,既然已經好轉,為什么好要有此之舉。”
“朕說了,朕累了,不想再當這個皇帝。”
“皇上,一國之君怎能輕言放棄?”
“六哥,別叫我皇上,叫我七弟,就像咱們小時候一樣,好嗎?”
“皇上…”
“六哥,叫我七弟。”
“七弟,我知道你這十年辛苦,別人都說做皇帝是享盡人間富貴,只有我知道,享盡人間富貴,也受盡了人間的苦楚。”
“若是早些知道,弟弟當年絕不要哥哥的五只野兔,這皇位本來就是哥哥你的。是弟弟硬從你手里搶過來的。我因爭強好勝搶了皇太子之位,卻因此丟了自己的親娘,你說我是不是個傻子?”
“皇上,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你怎么又想起這件事情?”
“六哥,現在殿中無人,咱們說說心里話好嗎?”
“七弟,你病了這樣久,咱們不說這些話。”
“六哥,這十幾年,弟弟心里翻來覆去十幾年。弟弟想明白了,決定把皇位還給你!當年父皇帶我們兄弟五人狩獵,以獵物多少判定我們的優劣,以此定太子之位。大哥昏庸,二哥非親養,三哥整日不學無術;父皇其實也是在你我之間猶豫。我娘爭強好勝,非要我爭這個皇太子的位子!太后母親心疼你,寧愿讓你做一輩子安樂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