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天寒地凍,饑腸轆轆,婉瑩坐在轎里凍得手腳冰涼,手爐里的炭火溫吞吞的早沒了熱氣。天色黑沉,像是憋著一場豪雪。轎子里模糊不清。
長這么大,婉瑩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饑寒交迫。所有人都以為入宮是件風光無限的事情,這內里的種種煎熬,比如此刻的饑寒,又是誰能體會和察覺的呢?
走著走著轎子停了下來,半天不動,婉瑩撩開簾子,旁邊的婦人說到:“已經到貞順門了。”
貞順門是紫微神宮東北角的一個偏門。顧名思義是希望從此們進去之女子能夠恭貞從順。皇家定例,除了皇帝大婚,正宮皇后得以從紫微神宮的正門進入。天下女子,不論地位高低,按著東進西出的規矩,皆由貞順門出入。所以,像婉瑩這等無品無級的宮女,自然不能例外。
仰頭一看,果然,隔著轎子的幔布根本看不到眼前的宮墻到底有多高。灰色的磚石,天衣無縫的貼合在一起,整整齊齊地排列到仰頭也看不見的地方。墻角底下風干的苔蘚裸露著灰黑的模樣。在婉瑩之前,也是幾頂瓦青的小轎,一次排開。不遠處兩列侍衛腰懸寶刀,威武凌然地站在大門前。
少時,那婦人說:“內廷管事的太監出來了。”
外邊雖看不見轎中,但也是規規矩矩地正襟危坐,只聽一個雞細怪嗓的聲音高聲念到:
“華嬪李氏——落轎蓄春館——進——”
“嬪——魏氏慧珍——落轎蘊秀軒——進——”
“貴人師氏——落轎蘊秀軒——進——”
“御侍佟氏——落轎儲麗軒——進——”
“御侍喬氏——落轎蓄春館——進——”
半天終于聽見:“宮人師氏——落轎儲麗軒——進——”
轎子穩穩地抬起,緩緩地進了貞順門,風吹起轎簾,露出青灰的石板路,生硬平滑。過了門洞,天上飄起了雪花,旁邊的嬤嬤湊在轎簾子邊,說:“今年頭一場雪,剛好姑娘進宮,瑞雪兆豐年,好兆頭啊。姑娘將來必定高升呢。”
婉瑩謹記爹娘的教誨,即便是奉承,也不敢應承,只緊緊捏著早已涼透的手爐不肯放松,也不知是手爐暖手,還是手暖手爐。
轎子七拐八拐,終于進了儲麗軒。一日饑寒交迫,婉瑩透支到了極點,腳步軟綿地下了轎子,輕盈盈地進了嬤嬤指的東廂房。
進屋和暖如春,早有一名新進宮人等在里面。指引的嬤嬤說到:“以后這里就是你們的家了,好生伺候主子們。好生相處,記得嬤嬤我今兒這句話:好也是一日,不好也是一日。日子都是要過的,看個人的過法了。”言畢開門而出。
那位宮人湊到婉瑩跟前,笑臉如花地跟婉瑩說:“我叫齊秋麗,今年十六,家父是太原府通判,正六品,不知小姐名諱芳齡?”
婉瑩正要作答,聽見有人敲門,婉瑩連連忙起立,兩個衣著不凡的太監,后面并著同樣衣飾體面的兩個嬤嬤,四人魚貫而入。
右邊的太監抬手介紹到:“這位是東北四院的首領太監張公公。”
“見過張公公。”齊秋麗先婉瑩問了安。
“好好,很知禮數,你是哪家小姐令尊在任何職啊?”
“奴婢齊秋麗,家父是太原通判齊思賢。”
“原來是齊大人的千金,今年你們太原府進貢的白桃,太后和太妃們用了都覺得不錯,有心了。”
“多謝公公贊賞,回頭奴婢家書時定將此事囑咐爹爹。”
張公公笑而不語,一副趾高氣昂,盛氣凌人的模樣。齊秋麗想攀話,奈何級別懸殊太大,一時不知從何開口。
“公公,請移步別殿,還有三四個地方呢。”旁邊貌似地位較低的太監說到。
“好”目光轉向婉瑩和齊秋麗說到:“在這里,有什么不周全的跟你們的管事嬤嬤說,沒什么事天色也晚了就都歇著吧。”
一聽此話如同五雷轟頂,婉瑩已經兩天兩夜粒米未進了,此時早已快要餓得昏厥過去,若真的睡了不知明日是否還能醒過來不能,想到此處強打精神說了句:“公公,我想要一碗青絲云吞面。”
這在婉瑩心中已經是卑微到塵埃里的要求,若是在家,她就算想吃天上的月亮,廚房的人也得乖乖地端上來。
然而,此地卻是紫微神宮,原本就要步出屋子的人,紛紛回頭看婉瑩。
“呦呦呦,這是哪家秀女啊?好大的派頭,你是封了哪宮的娘娘,還是做了哪宮的主位?”言者正是剛才那位官職較低的太監。
婉瑩一時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這位公公,何以如此出言不遜?
旁邊站著剛才的引領宮女,說到:“回稟劉公公,此女是順天府尹師仲遠師大人家的三小姐。”
劉公公一聽爹爹官職,便知剛才的語氣絕對是有所冒犯。東北四院的首領太監也不過五品而已,這劉公公看樣子官職是在張公公之下。所以一時他也無法將剛才的囂張氣氛繼續下去。
旁邊齊秋麗的眼睛早就瞪得如同棗子一般。張公公接過話說:“既是師大人的千金,蘊秀軒的師貴人是你——”
“是婉瑩家姐。”婉瑩會話到。
“哦!既是如此,老奴就直言相告了,在宮里,從上到下,由尊到卑,莫不恪守禮法。你自稱什么來著?‘婉瑩’?你是誰?沒規沒矩,不成體統。在宮里,像你這樣無名無份的宮女,只怕比地上的螞蟻還多。誰敢自稱‘婉瑩’?統統都是奴婢,聽懂了么?”張公公惡狠狠地說著。婉瑩的眼淚委屈不停往下滴。就算是錯了規矩,難道不能好好說嘛?干嘛這么兇巴巴的。
“告訴廚房,給她一碗陽春面。真真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進了宮那就是奴婢,放下自己小姐的款兒。青絲云吞面,天寒地凍黑燈瞎火的上哪里找綠菜葉子搗汁和面。”那劉公公見張公公并不曾看爹爹的面子抬舉于婉瑩,所以也就拾起了剛才的囂張。
“跟下邊說,就說是咱家吩咐的,給她做一碗青絲云吞面。”張公公許是見婉瑩一把鼻涕一把淚,也軟下了心腸。
幾個人終于出了屋子,婉瑩坐在一張空空的床板上,手足無措,唯有不停抹淚,原本以為自己也算是本事通天,可現在才知道,離開師府,也不過是螻蟻一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