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極低,但和婉瑩同桌的太太竟忽地將手中的筷子放了下來,緋色蠶絲手帕輕輕地拭了拭嘴角,一聲不發,兩眼幽幽地盯著窗外的戲臺。林姨娘低頭,端起一杯葡萄美酒飲了一口。
不想崔姨娘卻接過話說:“是么?只怕是老爺私底下賞的也未可知?”崔姨娘原本就跟高姨娘是一路心性的人,兩人也總是一唱一和。聽得如此,巴不得落井下石。只是她這一說,原本并不在意此事的趙,李兩位姨娘也上了心。
“若是老爺私底下賞的,我原也沒這些計較。只是,若是我們姨娘的份例里真有這么個吃食,或是李姨娘的婉蓉也有,只我們婉蕓,婉芬未得,沒得讓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們以為她娘不得志連帶她們也挨餓受氣。李姨娘,你們也常得這牛乳甜糕么?”高姨娘唯恐李姨娘不肯助戰,竟直接問道。
李姨娘原本并不介懷,只是為娘的見不得自己孩子受委屈。聽得高姨娘這窩三挑四的話,又想,一樣的小姐不一樣的待遇,何況自己的婉蓉還是長女。前幾日壽宴那么大的場面都讓自己回避了,如此三番四次地讓別人小看,將來哪里還有她們母女的立足之地。想到這里,臉上也陰云密布,板著臉說:“高姨娘此話差矣,不是常得,竟是見都沒見過。”
如此,原本一團和氣的家宴,竟悄悄地生了許多烽火,一場各為其利的明爭暗斗已然蓄勢待發。此刻,太太和那三位姨娘心里估計早就氣不打一處來。趙姨娘雖是未作聲,只怕心里也不自在。
婉瑩心中早已經按耐不住,扭頭看著身邊的母親,身材單薄,形容消瘦,加上幾日勞累,憔悴不已,默默地聽著她們擠兌,自始至終不發一話。婉瑩心肝都疼碎了,端起酒杯,將被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這樣善良的母親,為什么總是讓她們欺負。”已經有些微醺的婉瑩心里連連叫苦,卻又不敢出聲。抬眼見高姨娘一臉奸笑地湊在崔姨娘的耳邊低語。兩人眉開眼笑,甚是愜意。頓時火從心生,怒從中燒。仗著爹爹素日里偏愛,不由得拍案而起:“姨娘若是真想吃牛乳甜糕,大可向廚房上要,或是跟爹爹說也是使得。何苦今日爹爹還席,當著一家老小,繞了那么大一圈欺壓我娘。”
男賓們正舉杯痛飲,女眷們這邊早就暗潮洶涌。
高姨娘原本暗自得意,這次幾位姨娘終于一起針對林姨娘,別提心里多暢快。誰知婉瑩小姐,多喝了幾杯美酒,竟然當著眾人拍案而起,連老爺也開始注視這邊,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尤其是老爺看這邊的臉色已經有些僵硬,心里更是怯然不已,面對婉瑩的質問,索性裝起了無辜:“婉瑩小姐這話我聽著不甚明白。”
“怎么回事?”師大人發話了。
眾人皆不作聲,原本熱鬧非凡的宴席,頃刻鴉雀無聲,院外戲臺上的青衣,抑揚頓挫地吟唱,聲音繞過千番暑氣,掠過萬丈晝光,忽地傳入席間,驟然波瀾起伏,四處回蕩。婉瑩矗立在桌邊,纖細的戲文,一字一句竄入自己心里:
我父王本是唐天子我是龍生鳳養金枝玉葉怎能與他們把頭低侍兒們快將紅燈高掛起等駙馬回宮來飲酒談詩 余音繞梁,冗長不絕,師大人見無人回話,指著高姨娘厲聲說道:“你說。”
高姨娘的魂魄,早就嚇得十停丟掉了八停,剩下兩停支支吾吾地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只是言語間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凈凈。
她雖把自己撇得干凈,但師大人何等聰明,心里已然明白原委,礙著兄長和弟弟們的面子不好袒護林姨娘,只是問道:“太太看如何呢?”
太太早就被高姨娘調唆的心神共憤,但常年的歷練竟是喜怒不形于色,眼睛泊然,瞟向大少爺說:“紹松,你怎么看?”
婉瑩心里暗想:好狠的計謀。竟是又滴水不漏,又戳人心扉。讓哥哥為難母親,這不是往娘的心里捅刀子嗎?
大少爺見是林姨娘的事,臉上略有為難,說道:“父親母親大人俱在,紹松不敢造次。”
“你是正房長子,將來府里上上下下都由你做主,你且理論便是。”太太見大少爺推諉,竟當著一家老小說出了如此信息量巨大的話。這話里又好幾層意思。第一層:正房長子,說明紹松身份高貴,不是其他兩位庶出的少爺可以相比的。其次:直擊林姨娘,紹松少爺雖然是從你肚子里生出來的,但是他已經是正房里的孩子,跟你沒有關系。第三,這才是橫掃千軍萬馬的一句話,將來府里上上下下都有紹松作主。也就表明了,將來順天師府的這份家業全部是要傳給紹松,一概人等不許覬覦。
果然此話一出,膝下有少爺的李姨娘和崔姨娘,沒有一個不心懷鬼胎的暗罵。但是師大人都沒有說什么,嫡庶有別,她們兩人縱然再多十個膽子,也不敢在此刻和太太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