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葉那句話讓江昭白凈的面皮染上淺淺緋色。
“那…那你那位朋友什么時候回來?”
裴葉噙著的笑意愈來愈濃,意味深長道:“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這得看她自己。也許一會兒就回來了,也許醉倒哪里回不來了…”
江昭下意識觀察周遭,內心莫名涌起一陣陌生的期待。
他期待,會有一道人影從黑暗走出,走向他…
裴葉看著走神的江昭,余光掃過江昭站著的地方。
連江昭自己都沒意識到,他這會兒站的地方正是青衣女子消失之處。
湖畔偶爾會響起喋喋蛙鳴,更襯得此處寂靜。
隨著時間流逝,江昭那雙比明月還亮的眸子逐漸暗淡下來,從期待到失望,神情愈發迷茫。少年年紀不大,身軀比成年男子顯得纖薄脆弱,此時被黑暗夜色籠罩,夜風一吹,似要隨風而去…
“江昭,江昭——”
裴葉及時出聲把江昭從陌生情緒拉了出來。
她抬手在他眼前小弧度揮動。
“回神啦。”
“啊?”江昭猛地回過神,小步后退,看清是裴葉,失望般輕嘆,“怎么了?”
“我看你走神得厲害,這要是在大馬路上,豈不要出人命?”
江昭尷尬地撇過臉,靦腆訕笑兩聲。
裴葉又問:“你剛才想什么這么入神?”
江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覺得打不起精神…”他剛才夜跑路過就不太正常,直覺告訴他這里應該有個人,也是這人讓他變得異常。既然不是“筱藕”應該就是筱藕的那位朋友。
“打不起精神?要不要與我說一說…”
裴葉敢打賭,五殿下絕對還沒離開。
在她眼皮底下“欺負”江昭,莫名有點兒刺激。
“許是近日修煉太過了,緩兩天就好。”江昭婉拒裴葉的“好意”,遲疑半晌,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向裴葉打聽那位“膀胱遭不住”的朋友,“另有一事,希望筱藕同學不要怪我多事。飲酒本就傷身,你與你朋友這么喝,身體底子再好也扛不住…她一去這么久,莫不是出事了?”
裴葉忍著笑意道:“也有可能是提前回去了。”
江昭不贊同地搖了搖頭。
每個人的酒量不同,眼前的“筱藕”喝了這么多還能穩穩站著,說話條理清晰,但不代表她朋友也有這個酒量。此時夜色已黑,附近又都是湖畔,若不慎落水,一個醉鬼如何自救?
裴葉不在意:“她這么大個人了,總不至于掉廁坑或者掉水里…”
江昭眉宇皺得更緊。
“我——”
他正要開口說話,耳尖聽到附近多了第三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隨著時間推移,聲音也在向他們靠近,他神情怔愣看向聲源方向,垂在身側的手不知何時攥緊成拳。胸腔的鼓動聲一聲強烈過一聲,當他看到那只撥開蘆葦叢的手,心臟似乎要提到嗓子眼。明明就幾秒鐘,他卻覺得過了千萬年之久。終于,他看到來人的模樣。
一個頭戴皂色紗簾帷帽的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身形很高挑,甚至比身形單薄還未完全長開的江昭還高。
裴葉作為吃瓜群眾,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
嘖嘖嘖——
居然出來了,她還以為五殿下直接裝死到底。
江昭黯淡下去的眸子重新亮起,宛若黑夜之中熠熠生輝的星光、璀璨寶石。
他下意識想抬步上前,但還未走半步,青衣女子沖著裴葉淡聲道:“你就這么編排我?”
裴葉笑嘻嘻道:“誰讓你一去這么久。”
青衣女子輕哼了一聲,全程沒有給予江昭多余的眼神。
江昭含在舌尖的自我介紹頓了一頓,理智回籠,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努力讓自己神色看著正常一些,眼神明亮又期待地看著裴葉,眼底寫滿“快介紹一下”。
裴葉被那雙濕漉漉的小狗眼睛看得心軟——這不能怪她,她對毛茸茸或者看著毛茸茸軟乎乎的東西,不管是人是妖都很難抗拒——于是摸摸鼻子,頂著被青衣女子拉進黑名單的風險,笑著幫二人“引見”。跟青衣女子說,江昭是遠赴千里救了自己(原主筱藕)的少年英才…
跟江昭說,青衣女子是…
青衣女子淡淡道:“她的嫂子。”
裴葉:“???”
江昭還未完全揚起的笑容緩緩僵硬。
裴葉翻白眼,好笑道:“我怎么不記得自己有個哥哥?你這個輩分亂了喂…”
青衣女子淡淡瞥來,裴葉無奈地半舉雙手,無奈道:“行行行,我是無中生‘哥’了…”
嫂子你好,嫂子再見。
見裴葉如此識時務,青衣女子也沒說別的,但眼神分明寫著“算你識趣”幾個字。
唯獨裴葉看到江昭那張煞白煞白的臉,表情完全放空,眼底茫然,她看了都有幾分不忍。這只是一個奶呼呼的少年,何必這么絕情呢?于是用眼神向青衣女子求情,被她瞪了回來。
裴葉暗中攤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江昭氣息輕顫著,鼻尖翕動,仿佛失去了說話能力,短短一句話舌頭打結好幾個,費了大勁兒才說完告辭的寒暄話。也沒聽裴葉回應,轉身踉蹌著鉆進蘆葦叢,腳步凌亂得離開。
待人徹底走了,裴葉才道:“這就是五殿下前道侶的轉世?”
青衣女子并不避諱:“嗯,是他。”
裴葉若有所思:“雖然已經轉世了,但我看他似乎還受前世影響,對五殿下反應很大…”
青衣女子淡淡道:“這很正常,多輪回兩次就不會這樣了。”
裴葉故作深沉:“…雖然不知道五殿下是怎么考慮的,但——尊重一下前道侶的意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他既然不想離開,五殿下何必強迫他?你給的,未必是他想要的…”
青衣女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他現在是不愿意,真正適應輪回之后就不會了。”
裴葉:“…”
青衣女子見裴葉表情無語,淡淡地解釋了一句:“跟以后千千萬萬年的痛苦相比,數十載的痛苦不過彈指一瞬,我只是幫他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他現在是很難受,但隨著他結下新的羈絆、新的緣分,他便會發現,沒什么是放不下的。他當年能依賴的人只有我,加上他族中情況特殊,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只能全身心信仰于我,他沒得選擇,但現在可以…”
她覺得自己要收回以前的某些判斷。
五殿下不會釀醋,但腦子疑似有疾和神邏輯這點跟其他圣君一模一樣,不愧是一家子。
把人家最想選的剔除出去,然后將一堆人家不想要的一股腦推過來,這叫給了人“選擇”?
明明是五殿下單方面幫人做選擇。
裴葉:“即便如此,剛才也不用一照面就說自己‘已婚’吧?”
多打擊人家江昭少年,小家伙差點兒站不穩了都。
青衣女子道:“我只是實話實說。”
只是已婚的對象是江昭前世而已。
青衣女子又道:“若不這么說,難保他不會動其他心思。”
裴葉撇嘴:“趙油說的那句什么話來著,只要鋤頭舞得好,沒有墻角倒不了…不知道人人都想當曹賊嗎?”人妻可比一些生嫩小姑娘更得LSP喜歡。結婚怎么了?還能離啊!
青衣女子眼神復雜地看著裴葉。
她以前聽其他幾個說過,老七跟這位妖皇玩得很嗨,如今一見…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青衣女子道:“有些東西即使轉世無數次也不會湮滅的。”
“什么東西?”
“正經。”
她感覺自己被內涵了。
青衣女子道:“世間情感萬千,不是每一種都能一一描述,世人也會將這些無法描述的感情也會歸類與男女之愛。我與他的情況,與尋常道侶不一樣,也無法用男女之情簡單描述…同為感情,男女之愛在我看來是相當脆弱且經不起考驗的…你與老七不也一樣?”
MD,又被內涵了。
被動防守不是裴葉的風格,于是她“反擊”了。
“先前殿下說,祝福他‘生生世世,得償所愿’,可如果他想求的人是殿下的話…”
青衣女子:“…”
裴葉又道:“如果是之前,他沒見過殿下,或許直到壽終正寢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所求的是誰,自然無從‘得償所愿’。如今見到了,你猜他會不會經過一番心里掙扎,向曹賊看齊?”
面對真正想要的人或者物,有些東西也可以拋棄的。
例如,正經。
青衣女子:“…”
過了一會兒,就在裴葉想著這位會不會惱羞成怒的時候,青衣女子道:“你先前不是好奇那個簽到系統為何與老七氣息相似?”
裴葉暗暗腹誹,這話題轉移得也太生硬了。
“那是誰?”
青衣女子道:“不出意外,應該是你口中的‘天腦’。”
裴葉腦門上跳出好幾個問號:“你說‘王’?它這么做圖什么…”
說起天腦,裴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家的辣雞友人,現任天腦“王”。
不對——
裴葉倏忽想到在“王”之前還有一位。
青衣女子見她表情微變,便知道她想到了,也不打啞謎,直接揭曉了答案:“對于你而言,那位是第一任‘天腦’,但它另有一個身份,便是一縷不受控制的天道意識。能耐沒有多少,但會折騰。這些年給老十帶去不少麻煩,幾千年前據說抓住了,但又給它想法子逃了…”
如果將完整的天道比喻為身體。
這一縷天道意識大概就是癌細胞了。
裴葉聞言咋舌:“天道意識…這么說來…”
先前的那些發展出問題的副本,或多或少都有神秘推手搞事情,難道都是這位干的?
青衣女子點了點頭:“不出意外,應該是它。”
裴葉道:“它這么做圖什么?”
青衣女子道:“大概是想復仇吧。不過老十那邊盯它盯得緊,以至于這么多年都不成氣候,只在犄角旮旯蹦跶,搏一搏存在感。討人厭得很,偏偏與天道同源同根,想抓也不容易…”
裴葉聽出些許嘲諷意味。
“那個…難道挖我小金庫的…”
青衣女子道:“應該也是它,我先前聽說你前世的尸首是在魔尊燭照手中,后來被燭照交易給了一個神秘人。這個神秘人多半就是它了,大概也是那個時候,它挖了你的金庫?”
無數問題盤旋在她腦袋上,但她最想知道的是——
“五殿下,你不覺得你‘聽說’的東西太多了…”
吃瓜吃這么全嗎?
有些細節連她這個當事人都不知道。
青衣女子認真道:“我的確是聽說的…”
“誰?”
要知道五殿下蘇醒也沒多久吧?
“哦,是老大他們幾個…”
五殿下出賣其他人也是毫不猶豫。
果然有個八位圣君的小群吧?
你們不拉十殿下入群也就罷了,誰讓那位是萬惡資本老狐貍,為何七殿下也被排斥在外?
裴葉嘴角抽了抽。
懷疑這幾位老祖宗會在群里聊十殿下和七殿下的八卦。
不,不用懷疑,他們肯定干過。
裴葉深呼吸,努力壓下吐槽的沖動,讓自己專心于正事。
“那縷天道意識到處作惡…就不能想個法子斬草除根嗎?”
想到自己的小金庫被掘干凈,裴葉恨不得化身妖皇本尊將那廝抓來,熊爪伺候。
青衣女子理所當然道:“斬草除根?自然能,但這是老十的事兒,我干涉什么?”
不知道十殿下聽到這話會不會吐血…
“那也未必…說不定哪天就跟五殿下有關系了…”
剛說完就被五殿下淡淡一瞥:“你現在是人身,但神魂卻是妖皇,不知道言出法隨?”
飯能亂吃但話不能亂說。
偏偏裴葉還是被天道惦記的人,她的好話不靈,但壞話很靈。
裴葉嘀咕:“哪里就這么靈驗了…”
青衣女子搖搖頭。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道墨綠光柱沖天而起。
裴葉按捺住腰間蠢蠢欲動的腰扇,看向光柱方向,狐疑道:“發生何事了?”
青衣女子:“…你烏鴉嘴顯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