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談蘇如此看著,饒是裴葉也產生了一瞬的心慌,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
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重新將視線轉回去,試圖拿出最真誠的表情。
一邊試圖輕咳兩聲緩解近乎窒息的氣氛,一邊搜腸刮肚想著怎么安撫表面清風云淡,內心驚濤駭浪、暗潮涌動的談蘇。雖然記憶告訴她,七殿下是個純白到清水的正人君子,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誰知道他現在內芯變成了什么顏色?一個不慎踩雷可就難安撫了。
思及此,她再一次嘆氣。
懷念以前啊,那會兒的七殿下可好糊弄了。
近乎純白的一張紙,實力強橫、地位崇高,作為應天道需求而生的使者,他只需要端坐高高云端,守護天道、監視世間氣運正常交替輪換,偶爾解決突發意外。諸如萬族相爭、陰謀詭計,世間污穢連他衣袍都沾不到。而妖族,也只是因為妖皇緣故讓他多了三分關注。
其他的,跟他沒有一分錢關系。
一位誕生之初便與妖皇相遇,被她拉下神壇的圣君。
因此,生活環境相對單純的談蘇,連心眼不是那么多的妖皇執夷都能將他哄得乖乖巧巧。
如今么——
裴葉覺得自己要改換一下安撫策略。
她歪了歪頭,笑瞇瞇道:“道侶本為一體,自然該你心疼珍惜我,不對嗎?”
談蘇眼皮顫了顫,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
裴葉繼續道:“我踐行本心,你免我荊棘。”
談蘇幾乎要被裴葉的無恥氣笑。
這個女人,撩撥他還不忘偷換概念,偏偏自己在她面前一貫口拙,憋了一肚子火也不能沖她發泄。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最可怕的是,自己生氣的同時居然還會產生愉悅之情。
二人相顧無言許久,直到裴葉試著抬手輕觸他發紅的耳垂。
談蘇如電流過體一般驚嚇地小退半步。
裴葉遲疑著縮回手指,眉宇間帶著幾分委屈和失落:“…好吧,我知道了…”
談蘇被她說得一懵,出手快如閃電,抓住她還未徹底縮回去的手,聲音帶了幾分怒意。
“你知道什么了?”
裴葉問:“七殿下不是惱了我?”
“我是惱了,我只是惱你不知珍惜自己,你是博愛天下、憐憫弱小,但你憐憫的天下眾生里邊兒,有沒有我?”談蘇這話說得又快又急,似乎生怕自己說遲會生出隔閡與誤會,“我也會替你擔心替你難過!你要闊步證道往前走,我一萬個支持,但能不能別這么干脆丟下我?”
說著,抓著裴葉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
裴葉微微皺眉但沒喊出來。
“從始至終,我都沒打算丟下你,七殿下。”
談蘇抿唇不語。
“我一向認為‘坦誠’與‘溝通’很重要,所以我選擇將我想做的事情告訴了你。”裴葉用空余的另一只手輕拍談蘇的手背,力道很輕卻帶著堅定,“七殿下,你是我最想同行的人。”
談蘇稍稍松開手,輕咬著唇嘀咕。
“你這哪里叫‘溝通’?分明是給我下通知。”
裴葉失笑。
“我也不是完全沒私心,這件事上,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想早點回歸自由身。”
背著這么多功德錢債,不僅束縛了她自己也束縛了談蘇。
當年的是是非非,裴葉不認為是自己或者妖皇執夷的錯,但總該有人出來善后和承擔——好比羅的妹妹身死道消仍憐憫無辜的妖皇幼崽;妖皇執夷深知前途險峻,仍愿意以一己之身化解銀欏樹之怨,保全妖族薪火;她裴葉也一樣,不認對錯,只論該不該做。
“屆時,七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談蘇心中微動,神情松怔。
顯然,裴葉給的承諾非常誘人,一掃先前的種種低落和憤怒。
裴葉看著談蘇,內心倏忽生出幾分懊悔來——
突然感覺當年的妖皇還是挺作孽的。何必將談蘇拉入渾濁泥沼,歷什么情劫,讓他繼續當云端仙人,冷眼看著世間萬物交替更換不好么?哪怕談蘇依舊會應劫隕落,但至少不用承受之后十幾萬年的孤寂囚禁。興許隕落后的殘魂還能跟五殿下一樣,自由行走各個小世界。
“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談蘇重復問她。
“嗯。”
談蘇又問:“不回人類聯邦?你放得下?”
妖皇執夷就從沒有放下妖族。
談蘇只能看著,不能阻止她,因為這是執夷的道,也無法幫她,因為他插手只會讓妖皇執夷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他只能告訴她實話,當然——執夷知道結果也不向天命屈服。
不爭到最后,怎么知道結果一定是輸?
她只知道,不爭一定會輸。
那么眼前這個人族裴葉…
真能放下印刻在骨子里的責任與本能?
裴葉道:“在人類聯邦,實力達到我這種層次的,壽命也就四五百歲,就是一個人的一生了。我之前三百多歲,按理說正值壯年,但再過幾年,狀態難免下滑逐漸走向暮年…人要服老,也要正視這個變化。人都是不服老的,我也曾不甘過,但我后來明白了一個道理。”
談蘇問她:“什么道理?”
“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