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赤烏十三年八月,丹陽、句容及故鄣、寧國諸山崩,鴻水溢。(《晉書·五行志》)
與吳國此刻正被洪水肆虐大地不同,大漢正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安寧。
這份安寧,正是丞相與馮大司馬兩代人數十年如一日,將海量錢糧與民力傾注于溝渠堤壩、道路橋梁之上所結出的碩果。
此非一日之功,卻成效卓著,尋常天災,難撼其基。
更別說今年老天還算是給大漢天子面子,算得上風調雨順——除了五月的時候,雒陽周圍地區出現地龍翻身。
這一次雒陽的地龍翻身,影響不算很大。
反正現在大漢的政治中心是長安,又不是雒陽。
只要做好善后工作,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至于地龍翻身是上天示警…那也不算錯,以前是偽魏篡漢,現在大漢回來了,地龍可不就得跟著翻回來?
漢延熙十三年,關中、河東等地粟黍大熟…
涼州豆類大熟…
南中又開了幾個種植園…
并州又多開了幾個礦場…
塞外的羊毛稅又多收了三五成…
雖說蜀地的谷子還未能入庫,但只要接下來的半個月老天不添堵,豐收也是可見的事。
在確定大漢今年的糧食再一次豐收之后,長安交易所標注的糧價在八月中旬就提前反應,呈現出暴跌的趨勢。
雖說今年的糧價肯定跌不到豐年的價格,但只要跌,那就是個好兆頭。
谷賤傷農,谷貴也傷民啊!
秦博這一回學乖了,沒有回建業,而是一直呆在長安,讓人把大漢提出的條件帶回去,總算是免了往來奔波之苦。
而且長安可比建業繁華多了,吃的喝的住的穿的,不是建業所能比的。
再說了,他也不想回建業去看諸葛太傅那張驢臉。
呂中書都數次被當眾喝斥羞辱,他就這么回去,一旦太傅認為自己辦事不利,自己說不得就是當眾受杖。
校事府現在…唉!
算了,不說也罷。
當然,秦博呆在長安,也不是什么也不做,基本上天天都往交易所跑。
看到糧價一天一個價,當下就是大喜過望。
待進入九月,建業以最快的速度,派人傳回消息:太傅同意了大漢提出的條件。
沒有斥責,也沒有褒獎,只是讓秦博督促漢國盡快往荊州運糧,同時還讓秦博設法盡可能多籌糧食。
九月是豐收的季節,不但糧食豐收,馮府同樣收獲頗豐。
太子與馮府長女的親事,已經進入到納征這一步。
六禮之中,納征的隆重程度,僅次于最后一步的親迎。
老將鄧芝親持節鉞,率領著綿延數里的皇家儀仗,將納征之禮送至馮府。
玄纁如云,束帛似霞,玉璧溫潤生輝,駿馬神駿非凡。
更有滿載金銀器皿、珍玩寶物的箱籠,由宮人健仆抬著,在陽光下閃耀著令人目眩的光芒。
聘禮之豐厚,規制之崇高,無不彰顯著皇家對這門婚事的極度重視,以及對馮府長女馮盈的無上認可。
馮府再一次賓客如云,秦博順理成章地出現在馮府,然后理所當然地見到了馮大司馬。
大客戶總是比較有特權的,特別是愿意主動加錢的大客戶。
賣給東吳的糧食里,興漢會大約能占一半。
除了近水樓臺先得月,興漢會向來喜歡屯田種地的習慣,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畢竟作為新貴集團,興漢會不比那些世家大族,手里掌握有大量的土地。
但甘蔗種植園茶園工坊礦場等等,又需要消耗大量的糧食。
所以開荒屯田,向來是興漢會頭等大事。
就連南中這種地方,興漢會寧愿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要在山坡上修梯田種地,保證糧食供應。
手里有糧,心中不慌。
備戰備荒為大漢。
而作為可以穩定大量供應糧食的供應商,還有馮大司馬的推薦,再加上與校事府多年的合作,秦博自然也愿意第一時間選擇興漢會。
“秦校事,過了九月中旬,蜀地谷子入庫,糧價還會繼續跌,現在就入場,是不是有些過于著急了?”
秦博面對馮大司馬善意的提醒,感激之余,卻是搖頭:
“博謝過君侯的提醒,只是,唉,如今大吳,等不起啊!”
馮大司馬挑挑眉:“等不起?荊州已經事急到這種程度了嗎?”
“非是荊州。”秦博頓了一頓,似乎在籌措言辭,“是江東那邊的郡縣。”
“江東?”馮大司馬微微一怔,這個他還真不知道。
這年頭又沒有電報,隔那么遠,消息送達的時間長短不一。
而且這些日子馮府上最重要的事,就是雙雙與太子定親,誰有心情去管江東發生了什么事?
“江東又出事了?”
秦博點點頭,有些嘆息:
“自八月以來,江東連降大雨,丹陽句容及故鄣、寧國等諸郡,山體崩裂,鴻水四溢,受災百姓不計其數。”
當下把丹陽水災細說了一遍。
最后看了馮大司馬一眼,眼中竟是有些羨慕的意味:
“眼看著就要收秋糧了,沒想到又來這一遭,唉,多災多難啊!”
在漢國呆得越久,秦博就越覺得,莫不成天命當真依舊在漢?
若不然,為何大吳天災不斷,糧食歉收,而漢國百姓卻是鼓腹謳歌?
這老天,當真是同一個老天?
不然為何獨厚漢國?
聽到秦博說的這些話,馮大司馬屬實有點難繃。
丹陽是什么地方?
說白了就是吳國的司隸地區。
因為建業就在丹陽郡。
也就是說,吳國京城周圍地區因為暴雨,發生大面積泥石流。
更要命的是,還是在江南主季水稻快要成熟的時候。
江南的糧食,大部分靠的就是這一季的谷子呢。
你們大皇帝年年十萬精兵攻打合肥,次次無功而返,徒耗人力物力,就沒想過好好修一下丹陽的水利?
那可是你們吳國的核心地區。
現在被老天肘擊,知道痛了?
馮大司馬看向秦博,忽然問道:
“如此一來,元遜的壓力,想必不小吧?”
新官上任,才剛給別人下了點馬威,誰料到自己就被老天來這么個下馬威。
到時候說不得就有人嘀咕什么執政不當,故而降災之類。
“這個…”秦博面有為難之色,渾然不知自己無意間泄露了吳國已經沒有底牌的事實,“博久不在建業,卻是不知…”
又寒喧了幾句,馮大司馬找了個借口,就讓人把秦博送走,然后自己轉頭去了后院。
左夫人,右夫人,李慕,阿梅,花鬘,羊徽瑜…
很好,子女長大了,一個都不在身邊,屋里人卻是一個不落。
“咳咳,”馮大司馬背著手,慢悠悠地踱到眾妻妾跟前,目光掃過一張張興奮的臉龐,“在看什么呢?這般熱鬧。”
“喏,煙花呀!”花小五聞聲,立刻舉起手中一個碩大的煙花筒,朝著馮大司馬得意地晃了晃。
眉眼彎成了月牙兒,眸子里閃爍著孩童般純粹而熱切的期盼,“正等著放呢!”
她自然不是沒見過煙花。
當年丞相平定南中,與各部渠帥在石城山刻碑盟誓時,那份夜空璀璨,她至今記憶猶新。
到了長安以后,當了大司馬外室兼職鎮東將軍夫人,逢年過節也沒少放。
但眼前這般景象,卻是頭一遭。
庭院中堆放的煙花箱籠幾乎成了小山,五顏六色的紙筒在燈火下流光溢彩。
更難得的是,其中不少是阿梅帶著工坊巧匠們最近研制出的新品,聽說燃放起來更加絢爛奪目。
這份新奇與豐盛,勾得人心癢難耐。
就連一貫持重的左夫人,此刻也忍不住地參與其中。
她手中正托著一個包裝格外精巧的煙花,側耳傾聽著阿梅輕聲講解與往日煙花不同之處。
指尖輕輕摩挲上面細致的描金紋樣,隱藏著喜意的眉宇間,難得地流露出一絲探究與好奇。
一堆人里,反倒是世家大族出身的羊徽瑜最為拘謹。
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煙花,那雙清亮的眼眸里盛滿了純粹的好奇與探究。
長安城夜空中綻放的華彩,她自是見過的,可這般近在咫尺地觸碰,甚至有機會親手點燃,卻是第一次。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馮大司馬投來的視線,讓她心頭微微一跳,仿佛做賊被主人當場擒住,下意識地就要將手中的煙花放回原處。
可動作剛起,又覺不妥,一時僵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約是還不習慣在眾人面前被男人盯著——就算這個男人是自家阿郎。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馮某人,又慌忙垂下眼簾,濃密纖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簌簌輕顫,恰到好處地遮掩了眸中瞬間涌起的無措。
一抹動人的紅霞,自她瑩白的耳根悄然暈開,襯得那張本就清麗絕倫的臉龐愈發嬌艷。
初承雨露后的新婦,帶著幾分不自知的特有嫵媚風韻,就這么無聲地流淌開來。
最后微微側過臉去,讓馮某人只看到一個線條優美的側影和細膩如瓷的頸項。
“你,過來,我有事想問你。”
聽到這個話,羊徽瑜的心跳差點驟停。
她有些慌亂地又轉過身,剛說了半個“我”字,卻見馮大司馬作勢要把右夫人拉走。
“哎呀!干嘛呀!”
右夫人有些不情愿地扭了一下身子。
眼看著天快黑了,她還要等著放煙花呢!
“就問你點事。”
看著右夫人哼哼唧唧地被馮大司馬拉到遠處,羊徽瑜心里卻又有點悵然若失。
感覺到有目光掃過,抬頭看去,原來是一直在聽阿梅講解的左夫人,不知何時,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左夫人眼睛明亮,目光含威,羊徽瑜連忙垂首,方才的小心思早不知飛哪去了。
另一旁,馮大司馬神色凝重地低聲道:“近日江東文書,可曾提及丹陽諸縣遭了水患?”
張大秘書執掌大司馬府文書機要,江東消息必經其手。
她秀眉微蹙,略一回想,點頭道:“確有一二處提及,然語焉不詳,只道‘霖雨傷稼’‘屋舍有損’,余者無多言。”
見馮永神色嚴肅,她心中微微一凜,“怎么?莫非災情有異?丹陽大澇…災情很嚴重?”
“恐怕比預想的更糟,”馮永沉聲道,將從秦博嘴里套出的消息一一詳細說出:
“何止是傷稼損屋?丹陽、句容等地,八月間突發山崩,而且還不止一處,而是諸山皆崩,山石傾瀉,堵塞河道。”
“還有鴻水泛濫,洪水破堤而出,遍地澤國,良田估計淹沒甚多,更有屋舍村落盡被沖毀,溺斃壓斃者恐不在少數。”
“眼下正值秋收,這一場天災,怕是讓吳國雪上加霜。”
末了,他眉頭緊鎖,問出心中最大的憂慮:
“依細君之見,諸葛恪…可會因此放棄出兵伐魏?”
在這個天人感應思想深入骨髓的時代,如此規模的天災,尤其是發生在權力更迭不久的新主輔政時期,必然會被解讀為“上天示警,執政者失德”。
按常理,諸葛恪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暫緩甚至放棄軍事冒險,全力撲滅內部的燎原之火。
沒想到張大秘書思索了一下,卻是說出了與馮大司馬截然不同的看法:“依我看,不會!”
馮永大為意外:“哦?為何?天降災異,正當撫民安內,豈非更該暫緩兵戈?此時強行動兵,豈非授人以柄,坐實‘失德’之名?”
“理是此理,然諸葛恪等不起!”右夫人抿了抿嘴,眼中銳光一閃而過,“其一,時機稍縱即逝。”
“司馬懿新篡大權,立足未穩,魏國內部暗流洶涌,此乃北伐最佳良機。若待其整頓完畢,吳國則無機可乘。”
“其二,他急需戰功立威!新主輔政,根基未固,一場大勝最能壓服朝野非議,轉移災情視線。只要打贏了,誰還敢言其‘失德’?”
“其三,”右夫人直盯著馮大司馬的眼睛,“別忘了,大漢已經答應給他供糧,他自以為已得我大漢‘默許’與糧援,后顧之憂已解。”
馮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以戰功掩人言,以戰火壓民怨…倒也…”
唔…就算是后世,這也是基操。
“只是,”馮大司馬仍有疑慮,“此乃豪賭,若敗了呢?天災未平,又添新敗,他諸葛恪如何自處?就不怕萬劫不復?”
“敗了又如何?”張星憶反問,眼中帶有譏笑,“這么多年來,吳國從我們大漢得到的好處還少了?”
“他派秦博過來,說是借糧,未嘗沒有試探大漢的意思,看看大漢會不會因為孫權之死而改變對吳國的態度。”
“大漢這一次如此慷慨解囊,在他看來,大漢就依舊是可以倚仗的退路。”
說到這里,右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如此看來,他對大漢提出的條件答應得如此干脆,倒也不難理解。”
只要大漢承認諸葛恪主政吳國,不與吳國翻臉,一切照舊,那么在他看來,吳國就可以從大漢這里源源不斷地得到支持。
畢竟以前都是這么過來的。
“真要敗了,大不了是重走孫權老路——將荊州關稅再多押幾年,向我大漢再多借些錢糧罷了!”
只能說大漢這么多年經營下來的形象還是深入人心。
認為只要魏國仍在,漢吳盟約仍在,大漢就必然會先滅了篡漢之魏。
而在此之前,吳國不用擔心大漢的背刺,甚至還可以把大漢當成倚仗。
右夫人頓了一頓,似乎是在理清思路,然后繼續說下去:
“而且阿郎不要忘了,孫權死后,無須再煉丹,就可削減一筆不小的支出。”
“還有,吳國如今沒有了可統騎軍的人,朱據生前辛苦經營的鐵甲騎軍也被解散了,唯留一支輕騎。”
“這省下的錢糧,加上我大漢的‘援助’,在諸葛恪的盤算里,未必不能同時應付丹陽水患和一場北伐之戰。”
馮大司馬聽完,長長吁了口氣。
忽然想起了后世的某個大國…
形象口碑這一塊…
只聽得右夫人又是嗤地笑了一下,迎著馮大司馬疑惑的目光,獻了一計:
“阿郎,我倒是覺得,這個時候,你可以奏請陛下,以‘吳漢盟好,不忍鄰邦受難’為由,下詔無償援助吳國一批糧食。”
“無償?”
沒有趁機提高糧價賣糧就很好了,能夠借一批糧食就算是仁義,還要再無償送一批?
但見右夫人微微一笑:
“朝廷可以遣使率船隊運糧前往吳國幫忙賑災,此謂助吳抗災,宣漢德義。”
馮大司馬一怔:“諸葛恪會同意?”
右夫人狡黠一笑:“若無丹陽水患,他自是不會同意,但這個時候,怕是由不得他。”
“再說了,諸葛恪可以遣使試探大漢的態度,我們為什么不可以也試探一下他的底線?”
“哎呀呀!”馮某人聞言,反應過來,欣喜地摟住右夫人狠親了一口,“此計甚妙!”
“哎呀!”右夫人推了一把馮大司馬,“那么多人在看著呢!”
“怕什么?都是咱屋里人…”
遠遠有目光投過來,很快又消失。
右夫人眼波流轉,哼聲道:“你要真有良心,今晚就到我屋里頭去。”
“不是要放煙花么?”
“放完煙花后!”
“沒問題!”
馮某人拍著胸脯應下,甚是豪氣。
是夜,朝廷特旨推遲宵禁。
當暮色徹底籠罩長安,無數絢爛的“火樹銀花”沖天而起,在夜空中轟然綻放,將整座城池映照得亮如白晝。
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與璀璨奪目的光華,令久居長安的本地士民都驚嘆不已。
更讓那些來自西域、見識過無數奇觀的胡商們駭然失色,紛紛匍匐在地,以為是天星墜地或神祇顯靈。
最后一顆星墜消失在夜空后,整個長安城這才重新陷入安靜。
然而,大司馬府內,喧囂未歇,炮火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