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芒七世的心中確實充滿了怒火,但更多的還是啼笑皆非,尤其是看到馬基雅維利與杜阿爾特那青中帶黑,黑里有青的臉色時,他原本激烈至極的情緒反而奇異地平和了——他們都不是什么蠢人,主教、國王甚至是皇帝與教皇都曾經被他們視作手中的棋子,但就是皮埃羅.美第奇這么一個被他們遺忘了的蛆蟲,反而在他們最重要的一天里惡狠狠地咬了他們一口,除了疼痛之外,大概還有惡心,極端的惡心。
他習慣性地抬了抬手,卻發現那只手被石膏牢牢地固定著,無法動彈,只能伸出左手拍了拍桌面:“好啦,”他輕聲勸慰道:“全知全能的只有天主,我們終究只是凡人,而命運又總是那樣的多變…幸而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但我們之前的計劃,”杜阿爾特說:“全毀了。”他已經不再是教會人士,卻因為長期擔任亞歷山大六世與美第奇身邊的機要人員的緣故,對那些蠢動在國王與爵爺身后的暗流十分敏感——他們已經設法弄到了馬丁.勒德譯作中高地語言的《新約》的一部分,毫無疑問,他以及他的主人,正有意用這種方式沖擊傳統教會——普通的民眾很少擁有圣經,因為他們即便拿到了,也看不懂希臘文(馬丁就是將希臘文的新約翻譯成中高地語言的),或是拉丁文,但要問他們是否愿意擁有一本圣經,那還用說嗎,他們是會將以一個枯枝,一撮泥土也視作圣物的人。但問題是,圣經的普及,將會直接危害到教會的權威,尤其是那些只是憑著出身或是賄賂而成為司鐸甚至神父的人,杜阿爾特再清楚沒有過,教士之中的一些,他們甚至不會讀寫拉丁文,或是只會背誦圣經的第一行字,也就是“起初神創造了天地…”
像是這樣的人,在民眾手中沒有圣經的時候,他們大可以憑借著自己在學校或是主教那里聽到的只字片語來胡言亂語一番,反正他們的主要職責也就是從人們的口袋里掏出錢來,勸誘也行,威脅也行,恐嚇也行;但若是民眾手中有了圣經,他們還會相信這些人么?這些連經文都背不下來,錯漏百出的白癡?從他們口中說出的話,還會有幾個人相信?
更別說聰明的人,大可以憑借著手中的經書提出自己的疑問與想法——當然,這正是教會人士們最為恐懼的,也是他們最為忌憚的。
但教會想要繼續蒙蔽天主的子民,已經不可能了,如果只有普通的民眾,他們的呼聲或是還沒有那樣強烈,但為了爭奪權力與錢財,那些凡俗的統治者們已經不再滿足與教會合作了,朱利奧說過,重建一個天主的地上住所要比扶持與修繕它更容易,那些國王難道就沒有想到過嗎?而且更進一步地,他們不但能夠重建一座宏大的殿堂,還能如那些古埃及人的法老那樣,同時將俗世與神圣的皇冠戴在自己的頭上——誰不想自己的領土上只有一個聲音?
薩克森的選帝侯會成為馬丁.勒德的支持者,很難說他沒有如此想,而且他很有可能只是一個被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與其他選帝侯,國王與大公推出來的擋箭牌,如果教會對應不利,那么想必會有更多的馬丁.勒德出現,若是教會給出了反應,他們也能緊跟著調整之后的步伐與節奏。
所以朱利奧.美第奇立刻將翻譯圣經的事宜直接提上了日程表,之前的工作都很順利,誰也沒想到竟然會壞在一個卑劣的小人身上。
杜阿爾特身后的馬基雅維利與埃吉奧將那兩本經書送到克萊芒七世的桌前,對兩位阿薩辛的刺客來說,六七十磅的重量或許不算什么,但一想到竟然有個家伙把它們揮舞著充作錘子與盾牌,他們就不禁搖頭,“那個…修士是從誰選中的?”埃吉奧問道:“天曉得,那可真是個圣殿騎士的好苗子,那時候他們怎么就放過了這么一個好家伙呢?”
“他是一個棄兒。”馬基雅維利沒好聲氣地回答道:“活見鬼,他是圣母瑪利亞修道院的院長收養的,頭腦有些愚鈍,但極其虔誠與忠誠,而且在離開修道院之前,他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又或是說過什么不對的話。”
“因為對他來說。”朱利奧思忖道:“那些人都已經被我迷惑了吧。他也一定滿腔憤懣,只想要來鏟除我這么一個魔鬼。”
“但這真是一個皮埃羅.美第奇能夠做到的嗎?”約翰修士難過地看了一眼朱利奧手臂上的石膏:“我見到他的時候,居然也沒能看出他有問題。”
“心懷叵測的人往往會自露痕跡,但對于若翰來說,”朱利奧翻了翻那本沉重的經書——在若翰倒下后,他身邊的普羅斯佩羅立刻沖上前去,機敏地先于任何人之前護住了那兩本經書,他做的很對,雖然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什么,是異端的詛咒,還是魔鬼的流言?反正有一點很明確,無論是什么,都必須留在這里,留在他的家族以及他投靠的克萊芒七世手中——說真的,如果沒有普羅斯佩羅此舉,他們的收尾工作還會麻煩一點,因為到時候很難解釋,畢竟它們是敢于謀刺教皇的魔鬼帶來的,到時候是經書有罪?還是刺客無罪?“他一定認為自己如同殉道的圣人一般。”
“也許現在說有點晚,”約翰修士深深地向朱利奧弓下腰:“這是我的責任,若翰修士來到羅馬后,曾經前去朝圣與祈禱,那時候我沒有派人跟在他身邊。”
“想來他們就是在那時候接觸若翰,加固了他的念頭。”朱利奧搖搖頭:“但這不是你的過錯,這是敵人的最后一擊,他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沒有若翰,也會有其他人,或者會更糟。”他抬起眼睛:“奧爾西尼家族的家長?”
“在勒皮落網,還有他的兩個兒子。”
“喬治.德.昂布瓦茲樞機?”
“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小港口被我們的人捉到。”
“還有…”朱利奧.美第奇,克萊芒七世又數了幾個人名,約翰修士一一回答,在發現刺殺未果的時候,喬治樞機就逃走了,雖然他借助了那不勒斯的一些安茹派系的貴族們的力量,差點就登上了開往法蘭西的船,但最后還是被阿薩辛的刺客們踩住了尾巴。
“所以說這也不能算是什么壞事,”克萊芒七世說:“那不勒斯的安茹貴族們始終是個麻煩,現在我們有理由對他們宣判了——還有那些留在羅馬的教士與修士們,我們需要做一次徹底地清理,只希望民眾們不要太過煩憂。”
“應該不會。”馬基雅維利說,他從來不認為民眾會需要統治者們的真情實意,更正確點來說,他認為民眾都是一些愚昧的野獸,只需要暴力與餌料就能壓制與利用,但朱利奧并不這么認為,他教導他們,撫慰他們,而結果就在今天驗證——羅馬的民眾從未對朱利奧.美第奇的舉措或是政策恐慌過,哪怕他那時還不是克萊芒七世,在教皇的使者與士兵走上街道,大聲呼喊著罪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犯的罪,從而在羅馬城中追捕他們的時候,羅馬人是愿意相信他們的圣父,并且服從他,甚至還有家族子弟帶著士兵來幫助他們的。
“但這些經書怎么辦呢?”杜阿爾特問道。
“我們只有另尋時機了。”克萊芒七世說。
“可能不用等待太久,”約翰修士說:“普羅斯佩羅.科隆納說,他愿意在圣主枝日的大彌撒上向您奉獻這兩本經書。”
克萊芒七世露出了一個意外的神情:“怎么,他看過它們了嗎?”
“他沖過去的時候,有一本經書打開了,就是那本已經翻譯成本地語的。”約翰修士說。
“他猜到了。”
“他猜到了。”
“他,還有他的家族明白這本經書的意義所在嗎?”克萊芒七世問道。如果科隆納家族投向他只是得罪了一個奧爾西尼家族與法蘭西國王,那么他們若是奉獻了這兩本經書,得罪的人…只怕要占據教會中的大半,若不然為什么之前的主教與教皇沒有一個提出來要普及圣經的呢?
“我想他明白,”約翰修士說:“還有他的家族,他和他的父親,科隆納的家長現在就在門外。”
“我明白了。”克萊芒七世點點頭,約翰修士原本是想讓他的家族皮克羅米尼來承擔這一重任,畢竟若翰的事情是他的失誤,雖然克萊芒七世并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但既然科隆納家族愿意上前——考慮到這件事情后,科隆納家族必定與克萊芒七世有著更緊密的關系,已經注定了與克萊芒七世不可分割的皮克羅米尼家族當然可以選擇其他的方式來支持他們的主人。
可惜的是圣母瑪利亞修道院的院長,他是佛羅倫薩巴爾第家族的子弟,巴爾第家族在朱利奧回到佛羅倫薩之后投向了美第奇,所以這是一份褒獎,但事情演變成這樣,他就不可能再出面了。
“喬治.德.昂布瓦茲樞機將會被驅逐出教會,樞機主教會有一個空缺。”事實上應該有更多,但朱利奧在即位前就已經決定了,他不會輕易動搖現有的樞機主教們的位置,之前的大戰已經肅清了一部分反對他的人,之后又因為利奧十世的退位事宜…變相地宣布了一部分樞機事業的終結,能夠留下的人即便不曾站在克萊芒七世一邊,也不會站在他的敵人一邊,既然如此,克萊芒七世并不打算把他們推向反面——至少暫時不,之后他們或許還是會因為各種原因與他敵對,但沒關系,朱利奧.美第奇早已做好準備。
“那么現有的法令先不做更改,”杜阿爾特說:“只做補充。”
“釋讀性補充,”克萊芒七世說:“譬如說,既然圣經普及已成定局,教士們就應該做好應對的準備——我是說,他們該考試了。”
房間里突然一頭大象走過——是的,這種比喻是說,就和有一頭大象走過那樣令人心悸般的沉默,無論是埃吉奧,還是馬基雅維利,又或是杜阿爾特,都親自經歷過“考試”,與大學里的考試完全不同,朱利奧.美第奇的考試要更嚴苛,更完全,更緊密,除了頭腦之外,冗長的考試用時與密集的頻率更是對體力的考驗,據說在慈悲修士會的初級學校里讀書的孩子,寧愿撅起尊臀挨打一百次也不愿意…考試。
“我幾乎想象得出那是怎樣哀鴻遍野的場面。”埃吉奧喃喃道。
“我保證都是經書上的內容,”克萊芒七世天真地道:“很簡單的,我六歲就能全背下來。”他看了一眼房間里三人的神色,補充道:“保證沒有分析和理解,也沒有議論與自我闡述,只有背誦。”
“…要求,”杜阿爾特斟酌了好一會兒:“還是蠻低的。”
那些主教,還有教會人士的親眷們,一看到那本譯本就應該明白圣父的意思,當然,他十分寬容,十分仁慈,他不禁止圣職買賣,也不在意任人唯親,但那些只是憑借著錢財或是親緣成為教士的庸碌,若不想被那些卑賤的平民問住,那么最好還是去緊急補習吧…
不管怎么說,這樣的情景若是真的發生,可真是…太令人難以面對了,只要還有些自知之明的人,都會盡力而為——他們從來都是高于這些凡人的,又如何愿意承認自己連一個農民,一個工匠,甚至于一個孩子都比不過呢。
但考試啊…
埃吉奧在今天之前,還在想著是不是應該提醒一下朱利奧.美第奇,比如說,在某個深夜,出現在教皇的床頭,警告他一下,說些什么類似于“鷹將永遠在你的頭上盤旋”什么的——畢竟被權力改變的面目全非的人太多了,但現在他完全不想了,不,他現在只想回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沒有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