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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因斯樞機來訪,”杜阿爾特說“憔悴的就像是被一百個魔鬼光顧過,如果只是為了他的主人和學生,我想還不至于如此,應該發生了什么我們暫時還不知道的事兒。”
他的毒舌讓朱利奧笑了笑,說起來布因斯樞機也沒有什么得罪他們的地方,雖然布因斯原本是庇護三世一系的,但他終究不是朱利奧美第奇的仆從,而且朱利奧在禮儀部的時候,也受過他的指導與保護。庇護三世離去之后,無論是尤里烏斯二世還是利奧十世都沒能讓這個年老的樞機感到滿意,他有自己的想法,這并不令人意外,朱利奧也不會覺得受到了背叛,后來他離開了羅馬,從奧地利的瑪格麗特公主所請,做了王子查理的老師,就與他們更加疏遠了,但不管怎么說,他還不是他們的敵人。
布因斯樞機也不想這樣匆忙,但他聽說今天朱利奧美第奇樞機在皮克羅米尼宮,而不是梵蒂岡宮,他就匆忙來了,自從做了那個噩夢之后,梵蒂岡宮對他來說簡直就如同地獄一般,他是看都不敢看一下,坐在馬車里的時候還要拉緊車簾,心靈與肉體的折磨讓他心力憔悴,幾乎無法憑靠著自己的雙腿行走。
幸而熟悉的皮克羅米尼宮讓他回復了一些生氣,但一想到這里原先的主人,皮克羅米尼樞機與之后的庇護三世,布因斯樞機又不免感到了幾許愧疚,因為按照庇護三世的遺囑,他們應當保護他的繼承人才是,但他的野心終究還是越過了他的良心。
他在教士的指引下一路向前,驚訝地發現這里幾乎沒有什么改變——往來修士的面孔讓他感到熟悉,屋舍的方位也一如既往,他甚至可以無需指引,直接走到主教的小書房里去,因為那里現在也是朱利奧的小書房。
朱利奧在皮克羅米尼樞機的小書房里會見布因斯樞機,而不是在更正式也更冷漠的會客廳,無論如何,他對如同父親一般的皮克羅米尼樞機始終保持著深厚的情感,愛屋及烏,只要沒有觸及底線,他就不會先行定下布因斯樞機的罪。
門扉沉重而緩慢地打開,如果說,在親眼見到朱利奧美第奇之前,布因斯樞機還有一線渺茫的希望——如果他之前所經過的只是一個噩夢,那么夢中的朱利奧美第奇是否仍然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年輕人呢,他這么想著,抬起頭來。
迎接他的是一雙如同流動的黃金一般璀璨的眼睛,時值黃昏,太陽最后的光輝映照在這雙眼眸之中,為它們增添上一層可怕的血色。
夢境與現實巧妙地重合了。
布因斯樞機在自己也未能察覺到的時候就跪了下來,雙膝著地,好一會兒,他注視著眼前的那雙黑色便鞋,才明白過來,他跪在朱利奧美第奇膝前,卻沒有被阻止。朱利奧就這么讓他跪著,靜默不語,而他眼前一片昏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他是1459年生人,今年也已經有五十一歲,無論從年紀,還是從資歷,或是以往的情分,朱利奧美第奇都不應該讓他這樣跪著,但他既然這樣做了,就表明,他與一些人的交易只怕沒能瞞過這個美第奇的眼睛,布因斯樞機的心中又是懊悔,又是痛苦,他不認為自己錯了,但他也知道,若是一意孤行,噩夢中的結局就是他既定的下場。
是啊,朱利奧美第奇或許是個慈悲的人,但一來他的慈悲更多的對著那些貧苦的民眾,二來——為了達成他如同父親一般的師長庇護三世德爾夙愿,以及他的兄長利奧十世的慷慨退讓,今天,他不會讓第二個人先于他登上通往教皇寶座的階梯。
若是有人要這么做,那么,朱利奧美第奇是絕不會吝于顯露自己的獠牙利爪,他會撕碎那個人,用那個人的血肉染紅他腳踏的絨毯。
“你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嗎?”最后的光線從書本上移開,約翰修士走進來,點上蠟燭,朱利奧才終于開口問道,布因斯樞機劇烈地喘息了一聲,才伸出手,在約翰修士的扶持下站起來,他跪著的時間雖然不短,但對于時常需要跪在天主面前的教士來說,也只是一樁功課的事情,但他的膝蓋已經僵硬到難以動作,刺痛讓他想起了噩夢中他動彈不得,渾身潰爛的場景,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竟然一時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給他一杯咖啡吧。”朱利奧說。
約翰修士輕輕頜首,他再度出現后,不但給布因斯樞機帶來了一杯咖啡,還有朱利奧的,他知道,今晚他看著長大的這個孩子只怕又要徹夜不眠了。
與朱利奧的習慣不同,布因斯樞機的咖啡中加了大量的牛奶,砂糖,牛奶讓他得到安慰,糖讓他身體暖和,咖啡則讓他精神振奮。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許久,才自嘲地笑了笑“看來,您都知道啦。”
“也不全是,”朱利奧輕聲道“我知道他們有意推舉您做新的教皇,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選擇您,您是一個尼德蘭人,而教皇之位從八世紀開始,就一直是意大利權貴們把玩在手中的權力皮球,當然,從明面上來說,這與羅馬教會的正統性有關。”
“正因為我是尼德蘭人,”布因斯樞機說“我沒有國家,沒有強力而穩定的支持者,我唯一可以仰仗的人今年只有十一歲,還是個孩子,而且…”他艱難地說“他也已經岌岌可危,未必還有能力襄助于我。”
“查理是不能,但他的祖父,神圣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米連一世能,”朱利奧說“還有西班牙的西斯內羅斯樞機,米蘭的維斯孔蒂家族,法蘭西的路易十二,熱那亞的多利亞家族,羅馬的奧爾西尼家族…”
布因斯默默地聽著他將幾乎所有曾經給過他承諾的家族或是個人一一點出,想到那些使者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說,他們的謀劃無比隱秘,絕對無人知曉,他就又想發笑了。
“還有,殿下,”他說“他們選擇我,還有一個理由,”他放下杯子,“因為他們知道,我快死了。”
“我沒有多久可活了,”布因斯說“我得了肺病,最多幾個月,我就要死了,他們要我與您兩敗俱傷,最后的金蘋果卻屬他們所有。”
“但您還是答應他們了。”
“我快死了,”布因斯樞機重復說“但我還有那樣多的事情想要去做——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您的軀體會被掩埋在六尺黑土之下,短暫的哀悼后,沒有人再記得您,您的名字不再有人提起,您曾為人們做過的事情也逐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與您有關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您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我只是想,至少要有一個機會,讓我的名字留在人們的記憶里。”
“唉,”他緊接著說“我向您坦誠,并不是希望您能夠原宥我的動搖,我只是…突然發覺,我也不過是個懦弱的小丑罷了,好吧,殿下,我必須承認,當我意識到,您或許已經察覺到我的不義之舉時,我反而有了幾分安心,這才是我應當有的結局呢——但我想,我總要告訴您一些事情,不敢就此請求您的寬恕,但至少,可以贖回一些之前的罪過。”
他這樣說道,一邊從懷里取出了一份卷起來的印刷品。
朱利奧拿過來看了,這是羅馬乃至整個意大利,甚至歐羅巴大陸上都極其暢行的畫本——你可以理解成簡陋的報紙或是周刊。
最先放出這頭野獸的還是朱利奧本人,當他與博爾吉亞分道揚鑣后,為了打擊博爾吉亞家族與他身后的亞歷山大六世,他就曾經制作過這樣的插圖本,它的影響是悄無聲息而又異常迅猛的,博爾吉亞家族最后的眾叛親離與受人唾棄與其不無關系,但朱利奧也必須說,雖然是為了打擊敵人,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只不過掀開了覆蓋在亞歷山大六世與博爾吉亞家族身上的華麗帷幔,讓人們能親眼見到其間暗藏的暴虐、墮落與污穢罷了。
但他的敵人未必會如此想,他們是沒有底線的。
“他們想要將您打造成第二個本篤九世呢。”布因斯樞機這樣說。
說起本篤九世,論起荒唐淫亂的程度,就連曾經的亞歷山大六世也望塵莫及,畢竟亞歷山大六世還有著自己的野望,但本篤九世即位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更正確點說,是個毫無人性的小畜生,但要說年紀,比朱利奧美第奇年輕的教皇大有人在,其他不說,與他同歲的尤利烏斯二世可是早在幾年前就即位了。
“不止如此,”布因斯樞機說“他們還打算用您的姓氏和家族來做文章,您知道的,本篤九世是屬于圖斯庫拉尼家族的,這個家族有過四個教皇,第一個教皇本篤八世是本篤九世的伯父,他有個弟弟,之后成為了約翰十九世,十九世之后就是本篤九世,那時候,人們都在說,圖斯庫拉尼家族里的孩子,還在搖籃里的時候就被注定了要身披白衣了。”
“所以他們想把我與本篤九世并列在一起,”朱利奧說“好讓人們的惡感轉移到我身上來,當然,這只是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之一,他們也許還會慫恿人們把美第奇與圖斯庫拉尼聯想在一起。”
“是啊,”布因斯樞機說“就算再來一個本篤九世,樞機們也沒什么可怕的,他們畏懼的是又一個圖斯庫拉尼,雖然現在的家族也有兩任,或是三任教皇出選的,但至少他們不會…不會如同國王或是皇帝一般地憑借著血緣關系相互承襲。”
“這也是羅馬的人們不想看到的,”朱利奧平靜地說“羅馬的民眾已經受夠了皇帝了。”自從元老院授予屋大維“奧古斯都”的稱號后,羅馬的民眾就不再有任何可以稱作平和安定的日子了,尤其是后期,羅馬的皇帝一個比一個荒誕無恥,哪怕到了今天,帝國早已不復存在,人們一提起羅馬皇帝,還是滿懷厭惡,簡直就像是見到了魔鬼一般。
“那么…”朱利奧說,“接下來的事情,就由我來處理。”
他瞥了一眼布因斯樞機“現在,告訴我,”他冷峻地說道“你想要什么?”
布因斯樞機原本想要搖頭,但突然停住了,“您知道,”他說“我在這里,而不是在西斯廷教堂里,”雖然他比其他樞機都來得早,但那些樞機竟然都像是沒有發現他那樣,等他知道決定利奧十世是否可以退位的秘密會議已經在舉行中,西斯廷教堂已經關上了大門“假如,殿下,”他大膽地說“我能夠進入西斯廷,我的一票就是您的了。”
“我需要付出些什么呢?”朱利奧問道。
布因斯樞機明顯地猶豫了,令他縈懷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他的學生與主人,奧地利的查理,另一件就是尼德蘭,他的故鄉與血親。
最后,還是來自于血緣的牽掛占據了上風“尼德蘭,”他說“自從我去到羅馬后,我就沒有回過尼德蘭,直到我接受了奧地利的瑪格麗特公主的邀請,去做了王子查理的老師…”
“他們傷害了你么?”
“他們傷害的不是我,”布因斯樞機低聲說“是我的國家。”
“一個國家如何受到傷害呢?”
布因斯樞機停頓了一下,他回想起他在尼德蘭看到,聽到的那些,這可能還不足現實中的百分之一,因為他在奧地利人的宮廷里,而奧地利人是不會讓他看到這些的,即便他是尼德蘭人,也不過是瑪格麗特公主胸襟上一枚可有可無的裝飾品罷了。
“即便是一頭巨龍,也無法忍受得了毒蛇永不止息地吮吸它的鮮血。”布因斯樞機說“三分之一,您能想象得到嗎,另一個國家,國庫的三分之一收入都來自于尼德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