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利奧十世說:“他們終于警惕起來了嗎?”
“是啊,”朱利奧端起形態優雅的白色瓷杯,杯里朱紅色的茶水在晨曦的柔和光線下泛起如同魚鱗般的漣漪,說實話,羅馬教皇杯子里的茶葉,暫時還無法與伊斯坦布爾的蘇丹杯子里的相比,不過對于一般人來說,這些昂貴如同黃金一般的葉子已經是他們在睡夢也不可想象的恩物了,它們所散發出來的芳香彌漫在整個房間里,升起的霧氣更如同天國的輕紗:“我以為還能堅持一段時間——看來聰明人還是很多的。”
“因為你的修會正在挖他們的墻角。”利奧十世說:“如果只是貴族、王室也就算了,但你正在謀奪他們還未拿到手中的東西。”
“但如果我們不搶先把他們拿到手里,他們就會成為對抗我們的武器了,”朱利奧放下杯子:“王權與教權,相互扶持,又相互傾軋,絕不可能平和相處——但那些大公與國王們,想要撼動現在的教會,單單憑靠之前的貴族是不夠的,因為他們與我們的關系太過緊密了——誰都知道,貴族的長子繼承家業,次子成為騎士,而幺子則需要進入教會…”
利奧十世露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他抬起頭,想了想,但臉上還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所以他們想用那些卑賤的平民來攻擊我們?天主,”他伸出手來,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但那些暴民能做什么?占領梵蒂岡?讓他們的大主教來做教皇?”
“或許重新立起一個新的教會也說不定。”朱利奧笑吟吟地說道。
利奧十世碰地一聲打翻了自己的茶杯。
“愿主寬恕你,”利奧十世生氣地說:“準是有魔鬼掐了你的舌頭了,你才說出這樣荒謬的話來,”怎么可能呢,立起一個新的教會?“誰會承認他們?誰又愿意來做這個罪人?”
“但這并不是不可能,”朱利奧坦率地說:“還記得龍的三個頭嗎?”
利奧十世立刻抿起了嘴,沒有哪個教士,哪怕是最無能,最蠢笨的教士能夠忘記可恥的三教皇并立事件,“可是,那時候仍然只有一個教會。”教皇頑固地說,只是他們相互指責對方都不是正統而已。
“所以這才是我最擔心的,”朱利奧的聲音依然平和又徐緩:“若是他們能夠讓那些人不愿意再信我們,就可以立起一個新的教會了,至于誰來做那個罪人,我想,任何一個大公或是國王都是愿意的,畢竟那是整個基督世界的皇帝。”他停頓了一下:“要我舉個栗子嗎?我的兄長,我的圣父,像是神圣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米連一世,他就曾經想要競爭教皇的位置,可惜的是,那時候洛韋雷與博爾吉亞的戰爭正處于白熱化,他在教會中又沒有深厚的根基,最后才不得已放棄了的。”
“我還是無法相信。”利奧十世說。他抬起頭看向四周,看向窗外,這里是梵蒂岡,是教會,是基督世界的中心,圣彼得的陵墓就在他們的腳下,怎么會有人想在這里之外的地方立起一個新的教會?又怎么能夠獲得人們的承認?
“您知道教會單單在英格蘭,就有多少收入嗎?”朱利奧也跟著他看向窗外,利奧十世雖然給予了他不小的事業與支持,但對于整件事情的重要性與緊迫性,他顯然還是不曾察覺到——他只是一個樂天的教皇,愿意給他親愛的兄弟權力與錢財,就像之前的每個教皇那樣,但要告訴他,會有那么一天,信徒們會拋棄現在的教會,拋棄教皇,拋棄教士,他是怎樣都不愿意相信的。
“在英格蘭,我們有兩個大主教區,坎特伯雷與約克,總計而是一個主教區,數之不盡的教區,遍布各處的修道院與修會,他們占據了整個英格蘭三分之一的土地,并向所有人收取相當于全部收入十分之一的什一稅,每個教士都有薪俸,還有保護金,協助金、授職費、年金、文秘費…等等,教士有司法特權,我們的法庭審理各種案件——婚姻,繼承,糾紛,異端,都在管轄范圍內,當然,這些都是要收取大筆費用的。
又及,教會的七大圣禮,也都要收取不菲的報酬,眾多的宗教節日,圣地朝拜,圣物與贖罪劵,也都是教會斂財的好手法——亨利八世自從即位以來,我們從英格蘭得到了不下數十萬金弗羅林的收入。“
“有這么多嗎?”
“學校、修會,還有您的圣彼得大教堂。”朱利奧說:“而教會依然還能金光熠熠地矗立著,難道也也正是因為這些么?”
“我的使者說,亨利八世還有意用這些來換取一個大主教的職位。”
“您給他嗎?”
“不太愿意,”利奧十世說:“他不是一個足夠虔誠的人。”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就算是如同胡安娜一世這樣的人,在面對政治問題的時候,也會變得冷酷無情,亨利八世就更不用說了——而且相比起那些金弗羅林,讓大公與國王們不滿的還有我們的法律——我們管理著天主的羊群,但統治者們不會認為自己應當受我們的管理,更不愿意看到他的子民臣服在教皇的腳下。”
“但若是沒有我們,他們又如何控制與管理這些愚民呢?”
“所以說,一個新的教會。”朱利奧說:“尤其是針對那些新興貴族與工商業人的,我已經窺見了一些不祥的預兆…事實上,它出現的如此之晚已經很令我驚訝了。”
“你難道還期望它能來的更早么?”
“這不是我是否希望的事情,但你要問我什么時候有所察覺的,大概就是我神圣的父親,庇護三世還在生的時候,他問我,如何能夠令得這個腐朽的教會重新煥發生機,我回答他說——重建一個。”
“天主保佑!”利奧十世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高喊道。
“我從不認為我是最聰慧的一個,既然我能想到,別人也能想到,你問我誰來做這個罪人,那么我可以告訴你,若我是亨利八世,我會冊封自己做新教會的教皇。”將王權與教權全都收在手中,豈不是一年年地一個個地與教會爭奪教職任命權的好?
“怎么可能,不會有人愿意承認他的。”
“他可以用武力來威脅,用利益來誘惑,用權勢來壓迫,不要說依然可以信奉同一個天主,那些被奧斯曼土耳其人掠去的基督孩子,他們為自己的信仰而死了么?不但沒有,他們改變了信仰,還為奧斯曼土耳其人的真神戰斗,將刀劍砍向他們曾經的族人。”朱利奧想起了他在伊斯坦布爾看到的一切:“也許需要幾場血腥的戰爭,或是成千上萬人的死亡,但對于國王來說,這是一筆相當值得的買賣,因為從此以后,他不必再受到教會的羈絆,甚至可以反客為主。”
“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也不會。”朱利奧說,“我答應過我的老師,也答應了你,所以,”他站了起來:“從今天起,您也要更認真一點了,圣父,我們要開始戰斗了。”
利奧十世閉上了眼睛,說實話,他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也缺乏謀略與智慧,反應也有些遲鈍,但他確實為人和善,性情寬容,但他現在已經是教皇了,而且他也同樣愛著教會,與朱利奧.美第奇不同,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成為了一個教士,而他待在羅馬的時間已經遠超過他在佛羅倫薩的時間,羅馬已經是他的第二個家了。
“我是個渴望和平的人。”最后,利奧十世沮喪地說:“但總是事與愿違。”
“也許你會看到的。”朱利奧低頭看了看他的肚子:“雖然說,你首先得看到你自己的腳。”他在羅馬的時候,有監督利奧十世用餐運動,但他一離開羅馬,利奧十世就立刻原形畢露,為所欲為了——可敬的圣父一看到他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肚子上,唯恐被逼迫著去做一只可悲的兔子,立刻設法轉移了話題:“好啦,好啦,看在圣人的份上,我們可以談些輕松的事兒了嗎?就算是天上要劈下雷霆來,或是末日提前到來,都不會是一時半刻的事情,我親愛的兄弟,你去‘朝圣’去了好幾個月,這里也變了很多,我帶你去看看吧。”
朱利奧不由得微微一笑,對于這種沉重的話題,利奧十世不怎么適應是正常的,不過正如圣父所說,不祥的預兆固然令人輾轉難眠,但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面對可怕的敵人了,“我知道你雇傭了許多畫匠與石匠來重新修繕與擴建圣彼得大教堂…”
“是的,列奧納多,拉斐爾,巴喬,本韋努托,還有那個米開朗基羅…”
他們走出房間的時候,陽光正盛,但利奧十世還是忍不住抓緊了身上的白色短斗篷,朱利奧的話猶如冰冷的利劍那樣刺入了他的心,在這樣直白的警告前,再多的敷衍與搪塞,故作糊涂都成了一場笑話,他情不自禁地向天主祈禱著,希望他為天主在地上的住所所做的事情能夠獲得他的歡心,由此來保佑他,他的家族與他的教會。
雖然嗅覺靈敏的樞機主教們已經趕到了梵蒂岡宮,但最后被允許服侍在圣父身邊的只有寥寥無幾的兩三個人,不過無論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只要朱利奧,美第奇在,他總是距離教皇最近的,有時候,利奧十世還會挽著他的手走路,其他人都不免心生嫉妒,卻也無可奈何。
利奧十世不喜歡米開朗基羅,所以他帶著朱利奧先去了他的大簽字廳,這里的壁畫被交給了拉斐爾.桑西,他們去到那里的時候,拉斐爾已經完成了一部分工作,那是四名被描繪在金色橢圓邊框里的神女,“神學”、“哲學”、“詩學”和“法律”,她們的手指曼妙地指向四面已經打好了草稿的墻壁,因為這幾面墻壁上將會被描畫上相對應的場景,而那四副場景,即便只是勾勒在灰白墻壁上的淺淡線條,也足以令人心弛神往,拉斐爾以一種青年天才特有的神氣,驕傲而又不失恭敬地將他們迎接進大廳,并詳細地為教皇與樞機們解釋他的種種設想,并且在他們提出意見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記錄下來。
朱利奧不是第一次見到拉斐爾.桑西,他們首次見面的時候桑西還是平圖里喬的弟子,還不被允許獨立完成一項重要的工作,而現在,他已經獲得了教皇利奧十世的寵愛,就連比他年長許多的畫匠也要聽從他的吩咐——而他除了有著卓越的天賦之外,還有著俊俏的容貌——暗金色的鬈發蓬松地垂到肩膀以下的部分,戴著黑色的四角帽,穿著同色但是繡著金色花邊的外袍,而從外袍的領口,伸出了好似百合花瓣那樣精美細巧的蕾絲,他的聲音也動聽的猶如夜鶯,還仿佛符合著某種音律,這倒是令朱利奧有些意外,因為這種悅耳的語調往往是樂師或是輕狂的貴族子弟才能掌握的。
拉斐爾.桑西不出意外地獲得了在場所有人的贊賞,“人們都說。”利奧十世在朱利奧的耳邊說:“他的性情與容貌都如同他描畫出來的圣母一般,而且他在描畫人物上很有一手,我已經定下了,等他完成這個工作,就讓他來為我,還有你繪制肖像。”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個。”朱利奧也輕聲說。
“和我一起,”利奧十世堅持道:“我們還沒有在一起的畫像呢,如果你實在不喜歡,那么我還可以在畫面里加上一個人,這樣人們就不會太關注你了。”
朱利奧最后只得搖了搖頭,讓他去了。他也注意到了,一直隨侍在側的拉斐爾也聽到了教皇的話,從神情上來看,他是很想畫朱利奧的,是的,誰都想畫,但他十分謹慎,別說開口要求,就連舉止上也沒有表示出有任何僭越的意思。
這讓朱利奧想起了當時在佛羅倫薩的監獄里就想要抱腿的米開朗基羅,他知道米開朗基羅正在忙于繪制西斯廷教堂上方的壁畫,就問了一句,但圣父的隨從說,米開朗基羅將他負責的畫面都遮擋了起來,說不允許別人在未完成之前觀看——就連教皇也不行,不過利奧十世確實也沒興趣去監督他的工作也就是了。
“哦,你去和他說,是我的要求。”朱利奧說。
隨從很快去了,又回來了,他說米開朗基羅一聽說是朱利奧.美第奇樞機的要求,就立刻乖乖地服從了命令。
“他還是那么怕你啊。”利奧十世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