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咸酸奶、獅子奶與咖啡——
等到朱利奧.美第奇,一個信仰天主的意大利人,一個基督的親王,毫不退讓與窘迫地在蘇丹的對面坐下后,蘇丹的黑人宦官就為他們奉上了飲料與各種精致的食物。
奧斯曼土耳其的飲料與食物,就如他的國土與子民一般紛雜而繁多。
黑人宦官首先送上的是茶,這是奧斯曼土耳其人最喜歡的消遣方式,茶被他們稱作“兔子血”,這種朱紅色的液體在燭光下確實很像是生物的血液,它們被盛放在客人的銀杯與蘇丹的金杯里,茶杯的邊緣打開,腰身收細,猶如尚未盛放的郁金香花,朱利奧品嘗了一口,伴隨著薄薄的霧氣,濃郁的香味兇狠地涌入人類的口鼻。
咸酸奶在伊斯坦布爾,則是從平民到蘇丹都能夠得以享用的料湯,人們或是直接飲用,或是澆淋在米飯與面條上,在蘇丹這里,它們被裝在勺狀的杯盞里,旁邊擺著一盤杜蘭小麥制作的硬質面條,這又是為了迎合客人的口味了。
而獅子奶,雖然與咸酸奶一樣有著奶這個名詞,事實上,它是一種酒,據說男人喝了可以強身健體,如同獅子一般的無所畏懼,對此——很難說是不是人們為了安慰自己而編造出來的一種說辭,畢竟他們的經文中明確地指出了飲酒是一種罪惡——但就像是任何條令與法律一般,所有的禁令都是針對被統治者的。當蘇丹示意黑人宦官為他們送上獅子奶時,神情中并無絲毫不安,黑人宦官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
獅子奶是一種奇特的酒類飲料,它還是純酒時,如同泉水一般的透明,飲用時,加上半杯真正的泉水,它就立刻變作乳白色,就如同奶水一般,它的濃郁香味甚至遠遠超過了茶或是酸奶,加了冰塊與蜂蜜后,它就如少女的舌頭一般甜蜜與滑膩,令人難以釋杯。
但無論是塞利姆蘇丹,又或是朱利奧,都不是沒有控制能力的人,在小酌了半杯后,空氣中因為陌生而產生的緊張氣氛逐漸散去,兩人放松地倚靠在富有彈性的靠枕上,面對著一盤“沙特蘭茲”。
沙特蘭茲的原身是來自于印度的恰圖蘭卡,它從印度傳至波斯,又從波斯傳至奧斯曼土耳其,是一種有著三十二個棋子的投骰象棋,分作王、宰相、象、馬、車與兵,對弈的時候,執棋人要投擲一個六面的骰子,骰子的每面都對應著一種棋子,要投到相應的骰面才能移動對應的棋子。
而沙特蘭茲之所以能夠獲得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的青睞,除了它蘊含著的奇特意味——每局對弈都如同一場微縮的真正之外,大概就是它的判勝方式——在沙特蘭茲中若要獲得勝利,一方必須吃掉另一方除了王之外所有的棋子,還要確保另一方無法在下一步將自己除王之外的棋子全部吃掉,才能宣告勝利。
這種決絕徹底的獲勝方式無疑是相如奧斯曼土耳其蘇丹意的,尤其是塞利姆蘇丹,雖然他現在還沒有完全地掌握住這個龐大的帝國,但他的性格與思維方式已經確定了他不會是如巴耶塞特二世那樣溫和守成的君主。
而他對朱利奧的邀請也似乎證明了這一點。
“您要知道,”在首先將自己的王放在棋盤右側之后,塞利姆笑著說道:“當我還是特拉布松的總督時,我就已經聽說了你的名字,人們都說,在羅馬,有著一個無比睿智與慈悲的學者,他叫做皮克羅米尼,當他看到人世間爆發了悲慘的瘟疫后,就向他的天主祈禱,他的天主聽見了,就派使者下來,教會他如何驅逐魔鬼帶來的疫病。
那個時候,我就想要去看看——天花,我親愛的朋友,那是一種多么可怕又令人憎惡的疫病啊,居然有人說,它們是可以預防的,雖然人們都說,它是你們的天主給予圣徒的賜福…”他意味深長地說:“但我們都知道,無論是你們的天主,還是我們的真神,他們只在我們的口中,心中,或是我們無法觸及的冥冥之中,卻并不在我們之中——雖然始終有人宣稱他們能夠賜福,或是降禍,但若是尋根溯源,你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還是來自于我們,來自于螻蟻般的人類。”
“還請贖罪,”朱利奧不動聲色地將他的黑王放置在正對白王的一側,算是開局:“若是發自真心地說,蘇丹,”他看著蘇丹捏起骰子:“我并不認為您的說法是完全正確的,或許確實沒有天使從天上下來,降落到我的老師面前,授予他神圣的職責,但誰又能說,天主的恩賜只能以這種方式落在某個人身上呢——也許只是偶爾的靈光一現,也許只是一個錯誤的想法,或是莽撞的行為,就結出了這樣豐美的果實呢?誰也不能說,這不是天主的指示,就像他指著摩西,指著彼得、雅各布、約翰,指著馬太,指著所有我們可知與不可知的圣人與使徒一般,是他讓我的老師去做,去想,去說的。”
塞利姆擲出骰子,骰子咕嚕嚕地在棋盤上翻滾了幾圈,最后落在了馬的一面,他伸出手,移動了他的左馬。
“但那縷靈光呢,或是那個想法,又或是做出了那個行為的人呢?”
“您若是想問,是誰說了一些幼稚的話,”朱利奧坦率地承認道:“是我。”就像美第奇的商人與阿薩辛的刺客們也同時承擔著刺探與竊取的任務那樣,奧斯曼土耳其蘇丹只有有更多的人為其效力,無論是出自于忠誠、信仰或是錢財的誘惑——從塞盧姆蘇丹發出邀請時,朱利奧就知道,這位年輕的統治者,知道的東西,可能要比他的兄弟,甚至法國與西班牙,又或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更多。
不過這或許是因為塞利姆蘇丹有著與朱利奧.美第奇相似的部分…朱利奧握住滾落棋盤的骰子,這次輪到他移動棋子,骰子翻滾后露出了兵的圖案。
“是啊,”塞利姆說:“當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更好奇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年輕人,但你那時幾乎可以說還是個孩子。”
“正因為是個孩子,所以才能童言無忌。”朱利奧說。
“但無人可以否認,你的智慧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塞利姆說。
”我希望如此。”朱利奧輕聲說。
塞利姆將骰子握在了手里,他明白朱利奧的意思,他的使者在羅馬見到了吉姆的使者,要說吉姆的企圖,他也能猜到,畢竟塞利姆自從聽說了基督世界的人們能夠預防天花之后,就一直擔憂著那些天主的信徒們會用天花來作為武器進攻奧斯曼土耳其,但那時,他們的父親,巴耶賽特二世已經對他起了疑心,就算他在與波斯人的戰爭中獲得了巨大的勝利,也不允許他回到伊斯坦布爾,甚至有意挑撥他與兄長艾哈邁德爭斗,他試著寫了一封密信給巴耶塞特二世,卻石沉大海。
只是他沒想到,最先想到使用天花這種武器的竟然是他的叔叔,雖然他根本不想承認吉姆.蘇丹。
想到這里,塞利姆就不由得搖了搖頭,在人們都被他的老師,他的朋友,他的兄長的光輝迷惑時,他卻是第一個看見朱利奧.美第奇的人,雖然起初只是出于好奇,但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是無法輕易放棄——朱利奧被第一次放逐出羅馬的時候,他甚至想過派人把他掠走,把他帶到巴爾干來,做他的大臣,可惜的是,那時候他卻因為與波斯人的戰爭,以及與艾哈邁德的爭斗而無暇脫身,等他終于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時候,卻發現,即便他這么做了,也只能得到一個仇敵,而不是一個朋友。
奧斯曼土耳其蘇丹們已經有過這樣的前車之鑒了——穆拉德二世,塞利姆的曾祖父,一個偉大的統治者,他就曾經有過這么一個朋友。
那個人有著一個基督徒的名字,叫做喬治,但后來他改信,因為作戰英勇而被賜名為斯坎德培。雖然他是個阿爾巴尼亞王子,但他不是從血貢的孩子中挑選出來的,他作為人質來到伊斯坦布爾的時候,就有十五歲了,他與那些還是懵懵懂懂的七八歲孩童不同,已經懂得了信仰與家鄉的概念,雖然因為勇武與聰慧,而獲得了當時的蘇丹穆拉德二世的青睞,但他內心的痛苦還是縈繞不去,難以擺脫。
那時,無論是大臣,還是侍從們,都認為,斯坎德培的年齡太大了,無法保證對奧斯曼土耳其的忠誠,勸說穆拉德二世要么殺了他,要么放了他,但蘇丹堅決不肯,甚至在斯坎德培的人質契約(三年)到期后,撕毀契約,強行將斯坎德培留在了身邊——蘇丹對斯坎德培不可謂不信重,不關愛,斯坎德培一開始被獲準服侍他(作為親兵),之后還被授予了騎兵團首領的職務,率領著一千名西帕希騎兵與蒙古人作戰,因為戰功顯赫,還被人們贊譽為阿爾巴尼亞的亞歷山大。
至于錢財,宅邸與女人,更是數之不盡,蘇丹甚至將自己后宮中尚未寵辛的女奴賜給他做妻子,而他的宅邸就在距離王宮不足一千尺的地方,據說,在他救了那時還是王子的穆罕默德二世一命后,蘇丹還有意任命他為大維齊爾。
但這樣的黃金枷鎖,或許可以羈絆住一匹駿馬,卻永遠無法囚禁住一只猛虎。
斯坎德培在三十八歲的時候悍然反叛,憑借著蘇丹賜予的威信,他帶著三千名阿爾巴尼亞人回到他的故鄉,以偽造的手令欺騙了蘇丹派遣在那里的總督,并宣布阿爾巴尼亞重新獨立——之后,他與曾經的主人連續作戰了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死了,穆罕默德二世才終于奪回了阿爾巴尼亞。
也是從那時候,蘇丹們就不再天真地認為,可以用錢財與權勢來收買任何一個人了。
塞利姆深深地吸取了穆拉德二世的教訓,但當這個人真的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不免想要試一試。
“會的,”蘇丹溫言安慰道:“會有無數人因為你而得救。”他再次投出骰子,仿佛不經意地說道:“若是你愿意,也會有無數來自于他們,以及來自于我的感激。”
“我覺得那倒未必,”朱利奧注視著棋盤,黑曜石打磨的,與象牙打磨的棋子在黃金的棋盤上對峙,就如歐羅巴人與奧斯曼土耳其人:“我收獲的憎惡將會和我收獲的感激一樣多,甚至可能超過后者。”他抬起眼睛,直視蘇丹:“即便是您,獲得的也不一定全都是忠誠與感恩。”
“這我可真是難以否認。”塞利姆說,信仰同時遏制著兩個人,朱利奧是,他也是,他很難與那些…人解釋他為何要讓他的子民接受來自于另一個異教神祗的賜福,那太敏感了,不由得他們不想到改信上去,他當然不可能放縱這種情況的出現,尤其是他現在還有兩個兄長在外虎視眈眈的時候。
“不過我想,您應當已經想好了應對的方法。”朱利奧說,一邊移動了自己的一枚棋子,吃掉了蘇丹的一個兵。
“如果是賜福,當然不行,”塞利姆說:“但若是知識,就不同了,我們愿意接受無論哪一位睿智之人的教導,無論他來自于何方,信仰什么。”
“嗯,”朱利奧看著自己被吃掉的一個車,“這確實是一個辦法。”
“但對你,”塞利姆說:“幾乎沒有任何好處,人們不會知道你,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勇敢與慈悲的人,為了他們的性命而不惜親自來到伊斯坦布爾——對于一個基督的親王來說,這里與充滿了魔鬼的地獄也沒有什么區別了吧。”
“我若是為了錢財,為了權勢,為了榮譽,就不會在這里。”
“不會有人看見你的面容,知道你的名字,”蘇丹說:“就像那些基督徒那樣,他們贊美他們的天主,稱頌他們的圣人,也就是你的老師,卻對你一無所知,也從不曾對你有過任何謝意與回報——但在我這里,我忍受不了受了賜福的人不能償還他受的恩惠,也不能容許有功績的人被漠視與羞辱,朱利奧.美第奇,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得到人們的敬仰,好與你的德行相稱。”
朱利奧吃掉了蘇丹的一個象,才回答說:“那么您希望我得到怎樣的回報呢?”
“你若是愿意留在伊斯坦布爾。”塞利姆直白地說:“我希望你能夠成為我的大維齊爾,”他說:“你會是我的代理人,整個奧斯曼土耳其,除了我,沒有人能夠比你更高貴,人們見了你,便要下跪。你將會擁有無數仆從,從強壯的士兵到美貌的女奴,你的仇敵會在每個夜晚,或是聽見你的名字時瑟瑟發抖,你愿意看顧的人,則能夠隨心所欲地獲得他想要的一切——你的家族同樣可以受益,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可以來到伊斯坦布爾,或是帝國的任何地方,他們的商人可以被豁免所有的義務與稅金,只要他們想做,就沒有什么生意不可以做…財富會如同海潮般的累積起來——當然,這對你或許沒有什么意義,因為你將要管理的疆域甚至要比任何一個歐羅巴的國王與皇帝都要廣闊。
你或許還會成為我的親眷,我雖然只有蘇萊曼一個成年的兒子,卻有三個女兒,還有十幾個姐妹,她們的面容猶如玫瑰,聲音猶如夜鶯,見了她們的人,沒有不歡喜的。
只要你愿意成為我的朋友,只要一日之間,我說的一切就能夠成為現實,觸手可及的現實。”
塞利姆蘇丹以一種與其說是真誠熱忱,倒不如說是興致勃勃的口吻毫不停頓了說了一大段話,才終于停下來,看看朱利奧.美第奇的反應,但他只看到了一雙瞪圓后變得非常可愛的金色眼睛。
“我只能說,”朱利奧干巴巴地說道:“萬分榮幸,但我著實不明白,如果只是為了天花的疫苗,蘇丹,您哪怕只是派出幾個仆人,一箱金子,幾乎就能達成目的,若是為了別的,我有什么值得您如此用心的呢?”
“嗄,”塞利姆蘇丹反問道:“那么你又為什么要到伊斯坦布爾來呢,幾個修士,一樣可以完成你的工作啊?”
“那是因為我想與您見面,”朱利奧說:“與奧斯曼土耳其蘇丹談一筆交易,我不認為您會屈尊與一個無法做出任何決定的仆人說話——”他停頓了一下:“當然,在這之前,我做了一些準備,但…”
“但還沒等到你說服我,我就愿意如同一個朋友般地對待你。”塞利姆接著說道,他投下骰子,清脆的撞擊聲回蕩在房間里:“那當然是因為…金眼的智者,我一直在看著你啊。”蘇丹輕描淡寫地說道,卻令朱利奧罕見地毛骨悚然:“我一直在看著你,早于任何人之前,如果你在伊斯坦布爾,朱利奧.美第奇,你早就是我最得力的臂助了,而不是在政治與陰謀的泥沼中徒勞地耗費寶貴的氣力與時間。”
他移動棋子,粗暴地捏起朱利奧的一個兵,把它投入一旁的匣子:“那么你呢,朱利奧,你為什么選擇我?如果我沒弄錯,那個吉姆是你的手臂,你把他從法國人,亞歷山大六世,凱撒.博爾吉亞以及后來的尤利烏斯二世手中保下他的性命,就是用在這個時候的,你捕捉時機的手法可真是如同魔法般的精妙(朱利奧垂下了眼睛),他確實讓這個帝國變得更加混亂了,我不認為他能夠攻下羅得島,應該是筆交易吧,你用羅得島換了伯羅奔尼撒,那可真是一筆好買賣啊——但為什么你不繼續與他合作呢,如果你真如他要求的那樣,將天花釋放到這里,那么不但是伊斯坦布爾,甚至整個帝國都會為之動搖的,到那時候,無需畏懼瘟疫的基督徒們也可以重新發起…嗯,第十次所謂的十字軍東征,這不是你們的教會一直期望著的嗎?驅逐異教徒,重新奪回耶路撒冷,而作為教會的親王,甚至皇帝,你或許可以因此與你的老師一樣,在生前是輝煌的主宰,在身后是圣潔的使徒,為什么不呢?我完全不明白。”
“人們都說,君王是怪物,”朱利奧說,而始終佇立在一旁,恭敬地低著頭,仿佛烏木雕像般的黑人宦官首領頓時變了臉色,但蘇丹抬起的手讓他重新垂下了頭:“但您或許聽說過這樣的理論,”朱利奧說:“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作用的,蘇丹,暴力只能喚起暴力,罪惡只能釀造罪惡,混亂也只能制造混亂——我承認我并非完人,但有一種底線,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跨越的,因為這就是人與野獸的區別——我們站在這里,面容不同,年齡不同,思想也未必相同,信仰更是南轅北轍,可是,有一樣我們是一致的,這點我已經從您的使者那里確認了,所以我才會到這里來,站在您的面前。而不是…您的叔叔,吉姆,哪怕除了我之外的許多人,會做出相反的選擇。”
塞利姆凝視著那雙金色的眼睛,“真是奇特的思想啊,”他說:“我真高興,我沒看錯你,是的,有很多事情,是怎么也不可以去做的,你說那是野獸的行為,不,若是有誰去指使瘟疫的魔鬼在世間橫行,令得百城寂滅,萬里白土,那么他甚至不能被稱作一個有心的生物,因為即便是最貪婪的鬣狗,也不會因為無辜者的死亡而歡樂舞蹈。”
說著,他突然莞爾一笑:“那么,現在你還要懷疑我為何要向你許諾大維齊爾的位置么?你已經說服我啦,那么我也已經說服你了嗎?”
“沒有。”朱利奧斬釘截鐵般地說道,引得蘇丹開懷大笑,他催促著朱利奧投下骰子,在朱利奧的車對他一枚重要的棋子造成威脅后,親熱地對他說道:“既然如此,讓我們換種飲品吧,”他教朱利奧如何用另一種,可能僅屬于奧斯曼土耳其人的手法飲獅子奶——先吞一口純酒,不要咽下去,然后再飲一口泉水,讓泉水與純酒在口中混合——濃重的茴香氣味頓時直沖天靈,這下子,就連獅子奶之前帶來的微醺也被突然帶走了。
“端些咖啡來吧。”塞利姆蘇丹說:“讓我們更清醒些。”
朱利奧露出了微許驚訝之色:“您這里已經有咖啡啦?”
“是的,還是我的一個大臣奉獻給我的。”塞利姆說:“我覺得,這種飲料,就如他所說的那樣,又能振奮精神,又能清醒頭腦,問題是,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一些…人,認為它是如同酒一般的東西,認為我應當禁止我的臣民們飲用它。”
“但您顯然有其他的想法。”朱利奧說,一邊輕啜著熱氣騰騰的咖啡——里面加了丁香、豆蔻、肉桂,還有蜂蜜,沒有經過過濾,因此格外厚重濃郁。
“我是蘇丹,”塞利姆輕聲道:“我不會也不能聽從任何人的指派——尤其是這些頑固而又守舊的家伙,他們只看經書,只遵從經書上的話,但經書是不會變的,人和這個世間都會變,我們不能不跟著改變,不然我們只會成為車輪下的渣滓。”
“但宗教的力量總是異常巨大的。”朱利奧說。
“是的,所以你拒絕我,是為了成為你們教會的皇帝么?”塞利姆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我現在可真要擔心第十次東征了,我知道你有著自己的軍隊,也有著自己的武器工坊,更有著無數的商人來為你提供補給與裝備。”
“這正是我認為必須與您見面的原因之一,”朱利奧緩慢而又堅定地說道:“…如果我成為了教皇,在我的任期內,我的劍鋒絕不會指向東方。”
塞利姆瞇起了眼睛,他緊盯著朱利奧,仿佛要從對方的臉上或是眼睛里尋找到可疑的蛛絲馬跡,他相信朱利奧.美第奇不會仍由瘟疫橫行,搜去無數無辜者的性命,但他不得不認為,朱利奧.美第奇支持下的醫院騎士團,奪占伯羅奔尼撒半島的行為,正是再一次東征的預兆與號角——哪個基督徒不會想要奪回他們的圣地耶路撒冷呢?
“那么你們會退出伯羅奔尼撒嗎?”
“不會。”朱利奧說:“伯羅奔尼撒必須在我們手中。”
塞利姆蘇丹幾乎要氣得發笑了:“雖然那曾經屬于我的兄長,但也終究是帝國的一部分,你怎么會認為我會允許你們擁有伯羅奔尼撒?”
“但您現在確實很難奪回它,”朱利奧誠懇地說:“您還有兩位兄長,以及一位叔叔——雖然您不愿意承認,但要成為真正的蘇丹,陛下,您還有好幾年的路要走,而等您真正成為了唯一的蘇丹,您還要面對…”
“面對希臘,”塞利姆說:“阿爾巴尼亞是怎么被奪回的,伯羅奔尼撒也會怎么被奪回。”他兇狠地說道,朱利奧也在教會的卷宗上看到過,當初穆罕默德二世雖然承諾說,只要阿爾巴尼亞人投降,就絕不屠城,但事實上,等到斯坎德培死后,有三分之二的阿爾巴尼亞成年男性死于奧斯曼土耳其人的殺戮,他們的妻兒都成了士兵們的奴隸。
“面對波斯與埃及。”朱利奧幾乎與他同時說道,然后從容地閉上了嘴,與塞利姆蘇丹對視——那是一雙真正屬于君王的,冷酷無情的眼睛,充滿了兇暴的殺意,之前的溫情好像根本沒存在過。
“你是想要指派一個蘇丹么?”塞利姆嗤笑道,好像在嘲弄對方的天真。
朱利奧絲毫不為所動:“我以為我只是說出了您真正的想法。”
好一會兒,蘇丹的眼神才重又變得柔溫和起來:“你真是個狂妄的家伙,”他責備道:“即便我最看重的大臣,最信任的侍從,最貼心的宦官,都不會這樣說——他們猜不到,也知道我不允許他們猜到,如果他們這樣做了,會被我處死。”
“但我既不是您的大臣,也不是您的侍從啊。”
“我是愿意的。”蘇丹說:“如果你依然想要繼續信仰你的天主,那么你覺得,君士坦丁堡牧首的稱號如何?”
朱利奧這次可真是有些吃驚了。對于一個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塞利姆這么說的時候,一直仔細地觀察著朱利奧.美第奇的表情,但他沒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先是迷惑,然后突然恍然大悟,雖然是充滿了驚駭的恍然大悟:“真神在上,”他低聲喊道:“請告訴我看到的不是真的,我的朋友,難道你…您竟然不信你的…”
“您難道也不是如此嗎?”朱利奧堪稱無禮地打斷了蘇丹的話。
“一個教會的親王…”
“正如您所說,一個真正的君王,不應為外物左右,無論是什么,即便是信仰,也是如此。”朱利奧說道,聲音幾乎只能容許他們兩人聽到。
“我說錯了,”塞利姆說,“你不是大膽妄為,而是個瘋子。”
“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朱利奧說。
“你想要什么?”
“意大利。”
“所以你才要伯羅奔尼撒,”塞利姆說:“因為你要在意大利與奧斯曼土耳其之間,制造出一道深重的天塹來。”免得在統一意大利的時候,遇到意想不到的阻擾。
“只有這個。”朱利奧說。
“已經很多了,你能給我什么?”
“武器、商隊與我的友誼。”
“你真不愧為是個狡猾的商人,”塞利姆蘇丹說:“但我需要考慮。還有,”他說:“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辦成它,我們之間的交易是無法談成的…”
就在蘇丹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響動,黑人宦官首領立刻直起身來,露出兇狠的神色,但他也知道,在這個時間,如果不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是不會有人敢于冒著失去性命的危險來打攪蘇丹的,他動作迅捷,腳步輕盈地走了出去,過了幾秒鐘,他就從門外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憂慮與不安。
“什么事情?”塞利姆問道。
黑人宦官首領向自己的主人謙卑地跪了下去:“是哈弗林夫人。”
塞利姆蘇丹當然還記得哈弗林夫人,他最近最為寵愛的一個夫人:“她怎么啦?”同樣,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宦官首領是不會選擇這個時候向他稟報的。
“夫人她有身孕了。”黑人宦官首領沒有等待蘇丹的回應,立即緊接著說道:“但她的宦官被發現與一個粗使宦官接觸過,這個粗使宦官被守衛捉到——因為他正試著將一具尸體丟進馬爾馬拉海里,而那具尸體——被認出來了,他是蘇萊曼皇子殿下的侍從之一,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留在了這里,而不是跟著去了耶迪庫勒。”
蘇丹的臉色頓時變了。
“醫官立刻查了,那個侍從,手臂上已經有了紅點,他已經…染上了天花。”
“尸體與那個宦官已經被拘捕了起來,還有所有與他們接觸過的人,但問題是,哈弗林夫人腹中的孩子…”
如果哈弗林沒有孩子,黑人宦官首領會立即將他們一起燒掉,但哈弗林夫人有了孩子,還在蘇萊曼皇子已經染上了天花的時候,而蘇丹暫時還沒有其他的兒子——這件事情就變得復雜起來了,塞利姆蘇丹馬上轉過頭去,詢問朱利奧:“如果母親染上了天花,能夠生下健康的孩子嗎?”
朱利奧遲疑了一下,天花是一種痘癥,常會引起各種并發癥,如敗血癥,腦炎,骨髓炎等等,即便是在另一個時代,也難以保證胎兒的絕對健康,更不用說,天花也會導致孕婦流產。
他的遲疑已經給出了答案,塞利姆做了個手勢,黑人宦官首領立刻俯身退下,去做安排了。
黑人宦官首領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親自去辦這件事情。
他與幾個醫官,與十幾個強壯的宦官都穿上了厚重的衣袍,戴上了面紗——看起來就像是一群身材魁梧的后宮女人,哈弗林夫人的那些宮女與宦官都已經被絞死,尸體橫七豎八地堆放在一處空曠的懸崖上,下方堆積著木方與炭火,哈弗林夫人被兩個宦官扭著手臂送出來,她一路尖叫,但誰也不敢從門縫或是窗縫里看她一眼,更別說做些什么了。
在見到宦官首領的時候——她從衣袍上辨認出了他的身份,哈弗林夫人就愈加瘋狂地叫喊了起來:“我有蘇丹的兒子,”她嚷道:“我肚子里是帝國的繼承人!”
“還沒生下來呢。”黑人宦官首領諷刺地說:“而且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生下來。”
“讓我去耶迪庫勒!”哈弗林夫人的確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即便已經看到了木方,看到了尸體,她還是竭盡全力地做著最后的掙扎:“我可以離開這里,走得遠遠的,你會發現我沒有染上天花,我是健康的!我會把兒子生下來!”
黑人宦官首領只是搖頭,宦官們將弓弦纏繞在她的脖子上面。
“我不服!”她最后大叫道:“為什么艾謝就可以和她的兒子一起去耶迪庫勒!我就不能,我不服,我也是蘇丹的夫人,也是他兒子的母…”
弓弦截斷了她的話。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黑人宦官總管撓了撓下巴,給了她回答:“大概是因為,艾謝夫人從不會使用她無法控制的武器吧。”
“這就是我說的,最為重要的一件事情…”塞利姆蘇丹向前傾身,緊緊地握住了朱利奧的手臂:“我的兒子,蘇萊曼皇子,染上了天花,而我現在僅有這么一個成年的兒子,所以,我要你,保證他活著,健康的,完整的活著,如果不能,”塞利姆蘇丹說:“那么在我有了一個健康的繼承人之前,我們的任何交易都將會是無效的。”
朱利奧并不意外,他知道一個健康的繼承人對一個君王意味著什么。
“是的。”朱利奧說:“我會到耶迪庫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