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正在學習經書,”艾謝夫人囑咐道:“但你也千萬別忘記,最重要的是你的父親,你要隨時注視著他,別等他命令你,你才去做什么,那就太晚了,他對你的期望很高,我的兒子,你必須向他證明,沒有人能夠取代你,任何人都不能。”她的手指輕輕地撫摸過膝蓋上的畫冊,“想想,你的父親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尤其是這些書冊與畫冊,看似庸俗無趣,粗劣發臭…但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更為關注,因為里面一定有你父親需要的東西——比那些裝飾著黃金、珍珠的書籍更重要的東西,因為它的價值并不在表面。”
蘇萊曼聞言,頓時收起了先前的輕慢之心,他抬首望著那些仍然散發著微光的書柜——那些都是在塞利姆成為這里的主人后,命人打造的,里面全是蘇丹最新收集的書卷:“我會注意收集與閱讀的,母親。”
“我也會。”艾謝夫人在面紗后露出一個驕傲的笑容來:“就讓我們比試一下吧,兒子,看看誰能先猜到你們父親的意愿?”
“我可是不會讓您的。”
“要打賭嗎?”
“從佛羅倫薩來的羊絨如何,愛琴海藍的,您永遠無法想象,竟然會有一種織物有著水一般的光澤。”
“那么…嗯,我就以那柄鑲嵌了紅寶石的短火繩槍做賭注如何?”
“啊,那我一定要贏!”蘇萊曼興奮地大叫道。
黑宦官總管站立在隔間的門外,從這里,他可以聽到母子兩個的笑聲,這種發自內心的笑聲,在蘇丹的后宮是非常罕見的,他肥厚的嘴唇也不由得微微地彎起了一個奇妙的弧度,但它很快就消失了——這樣的笑聲固然可貴又甜美,但它是建立在無數不幸的妃嬪與女奴身上的,艾謝夫人對蘇丹與她的兒子蘇萊曼來說猶如一盞蜂蜜,對于那些女人與她們的孩子來說,卻與毒藥無異。
而聽見了這個笑聲的,除了黑宦官總管之外,還有別的人——一個身材瘦長的侍從踮著腳尖,匆匆地從圖書館的后方鉆入茂密的花林,他就像是一只不幸迷途在白晝的老鼠那樣迅速地尋找著陰影,在黑暗中奔跑,或許有人看見了他,但只是一眨眼間,他就不見了,人們也只會以為過于明亮的日光讓自己看錯了。
他大膽地一路奔到后宮皇宦的住處,這里將外界與后宮徹底地分割開來,一個宦官走了出來,和他說了幾句話。
“那么我囑咐你做的事情,已經做了嗎?”黑人宦官這樣問道。
“已經做了。”侍從說,如果蘇萊曼在這里,他一定可以認出,這個侍從就是與伊卜拉欣一樣,血貢出身的孩子,但他不如伊卜拉欣幸運,雖然也很出色,勇敢,卻始終無法得到蘇萊曼的青睞,這讓他一直心懷怨恨,而這種怨恨,被有心人窺視到了并予以利用。
“你確定嗎?”
“我確定…”那個侍從顫抖著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勇氣——在城外滯留的時候,乘著服侍蘇萊曼入浴的機會,他調換了為主人搓揉身體的布巾——被他調換的布巾上沾著天花病人的皰液,而蘇萊曼總是很喜歡服侍他的人用粗麻布大力搓洗,因此他的脊背上總是不免留下細微的擦傷——而這些擦傷,就是疫病進入他軀體的最佳通道。
“這就好,”黑人宦官說道:“這是給你的賞賜。”
黑人宦官展示給侍從的是一條粗大的金項鏈,金項鏈上還鑲嵌著藍寶石與歐泊,在微弱的光線下依然熠熠生輝,如果拿到大巴扎去,最少可以賣到一萬個金弗羅林。
“我要的不是這個!”侍從喊道,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勇氣充溢著他的胸膛,“我要見哈弗林夫人!”
黑人宦官的臉色頓時變了,“你怎么能夠喊出夫人的名字!”他憤怒地壓低了聲音喊道,“你想要死嗎?”
“讓夫人來見我,”侍從毫不示弱地威脅道:“我為你們做這件事情,不是為了錢!”他是所有人中最優秀的一個,若不是伊卜拉欣,以及哈弗林夫人——曾經向他許諾過的愛情,他是不會背叛主人的——而他所做的事情,除了一旦泄露必然會在受盡了殘酷的刑罰后被處死外,要取得天花病人的皰液,以及將皰液沾染過的布巾藏在身上,帶入浴室,擦在蘇萊曼王子的身上,即便是對他,哪一步不是致命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無感染天花,他也并沒有想要讓自己所愛的人與自己同死的想法,但至少,哈弗林應該來見他最后一面,而不是讓一個宦官來打發他!
黑人宦官沒有說話,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在侍從察覺到不對前,那根粗長的金項鏈就飛了起來,套住了他的脖子。
侍從是學習過武技的,但在內宮服侍的黑人宦官,無不高大肥壯,宦官只用力收緊項鏈,將整個身軀的重量全都壓在他的脊背上,直到侍從的軀體松弛下來,雙腿間散發出令人厭煩的惡臭,他才從侍從的身上坐起來,將金項鏈收好,用早已準備好的絲毯將侍從裹起來,若無其事地把他藏在了宦官住所的倉房里。
等到晚上,他就去到第四庭院的角落,把這堆發臭的垃圾扔到漆黑的馬爾馬拉海里。
侍從一心期待著的哈弗林夫人,從名字上來說,有著甜蜜與仁慈之意,可惜在蘇丹的后宮里,真正甜蜜與仁慈的女人都已經成為了海中魚兒的餌料,哈弗林也是如此,她或許天真過,直到她親眼看到自己的姐姐被蘇丹挑中侍寢后,只因為一個微乎其微的差錯,就被宦官們在黑夜里裹在絲毯理投下馬爾馬拉海——那時她就明白了,在這座后宮里,想要做一個無辜而又良善的人,只會令人發笑又可憐。
處死她姐姐的甚至不是第一夫人,而是另一個寵妃。
哈弗林投靠了第一夫人艾謝,成為蘇丹的新寵后,才設法為自己的姐姐報了仇,但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這意味著,她與第一夫人之間的盟約破裂了,不但破裂了,她可能很快就會步上姐姐的后塵——她不是沒有動過向塞利姆蘇丹祈求保護的念頭,但她身邊的一個黑人宦官勸住了她——哈弗林知道在這座后宮中,若說女性都在為蘇丹的恩寵,孩子與自身的性命發狂的話,那么這些宦官要的就是錢財與權力——但想要推翻內宮宦官的總頭領,幾乎不可能,因為他也是隨著還不是蘇丹的王子一起長大的,既然如此,他們只有投靠有著王子的妃嬪,當然,同時也不妨礙他們斂財。
第一夫人身邊與蘇萊曼王子身邊已經有了可信的宦官,那么他們能夠找的,也只有另一個有子而又足夠膽大聰明的妃嬪了。
哈弗林估計自己的肚子應該有三個月了,她是看過自己的母親懷孕生子的,第四個月,胎兒就會飛快地長大,到那時候,她就再也藏不住了——幸運的是,猶如真神保佑,正在她無計可施的時候,幾乎孤注一擲的時候,城外爆發了疫病,而蘇萊曼王子又愿意為他的父親分憂——讓他在此刻染上疫病,人們也只會以為他是在城外染上的,不會想到內宮。
當然,若是想到內宮,只要蘇萊曼死了,那么無論如何,懷有身孕的妃嬪也不會受到懲罰,而且,就如第一夫人艾謝一向所說的,無法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也無法孕育出值得培養的孩子來,既然如此,她也應當可以接受這一殘酷的后果吧。
哈弗林這樣想著,一邊將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為了掩蓋自己懷有身孕的事實,她這幾個月非但不敢在飲食與行動上有所忌諱或是限制,從未缺席過任何一場第一夫人艾謝舉辦的茶會,甚至為她奏樂、起舞,玩游戲,做盡了一切不該由一個將來的母親做的事情。幸運的是,她確實有個異常強健的孩子。
一定要是個兒子,不,若是蘇萊曼死了,她未必不能成為第二個艾謝!若是如此,她也會有更多的孩子。
門外一陣輕微的響動,她的宦官前來稟告——一些小事,別人聽起來如此,但哈弗林知道,他們的計劃已經走到了最后一步。
對于蘇萊曼的侍從,哈弗林并無太多惋惜之意,既然他愚蠢到竟然敢于覬覦蘇丹的后宮,那么就應該猜到自己將會面對這樣的一個結局。
“那條金鏈?”
“讓他拿著吧,”哈弗林說,“我還沒吝嗇到要將給出去的東西拿回來的地步。”
“我代他感謝您的賞賜。”哈弗林的宦官頭領這樣說道,等到事情完了,那個黑人宦官也必然難逃一死,不過現在,在混亂的前夕,還是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吧。
確實,沒人注意到他們,甚至沒人注意到那個沒有在規定時間內回到住所的侍從,因為蘇萊曼王子剛從圖書館回到自己的宮殿,就突然昏厥了過去,并且發起了高熱。
伊斯坦布爾的金門被打開了。
人們驚訝地看著一列無比輝煌的車隊緩慢而又急切地駛出這座城市…之所以說緩慢,是因為沉重巨大的車架顯然不允許他們一路疾馳,之所以說急切…這座東側的城門已經被廢棄了很久,因為有人傳說,君士坦丁十一世將會從這座城門回到這座城市——君士坦丁十一世是東羅馬帝國的最后一個皇帝,他在穆罕默德二世舉兵攻入當時的君士坦丁堡,現在的伊斯坦布爾時,他脫下皇帝的紫袍,換上普通士兵的衣服,與奧斯曼人決一死戰,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的尸身最終沒有被找到,所以人們都說,是天使把他帶走,將他化作石像,藏在一座山峰里,等到既定的時刻來到,他就會蘇醒過來,從這座黃金門回到君士坦丁堡。
穆罕默德二世與其后人并不在意這個傳說,但他們也會感到厭煩,所以這座城門就被廢棄了,但今天,它又被打開了,是誰有幸從這里被…驅逐,還是送行?
人們滿懷疑竇地注視著這些年少的騎士們,有人認出他們了:“這不是蘇萊曼王子的侍從嗎?”他們驚叫道。
蘇萊曼王子的侍從們也聽到了人們的喊叫,他們的心中除了苦澀就是茫然,事情來得太快——他們先是發覺自己的一個同伴沒有回來,蘇萊曼王子就昏厥了,御醫們急忙來看的時候,還以為他是中毒或是受傷,但就在四天后,他的皮膚上就起了紅色的疹子。
想到他曾經去過天花蔓延的小城,雖然御醫們也不免疑惑之前為什么沒有癥狀,但最緊要的是,蘇萊曼王子必須立即離開托普卡帕宮,離開伊斯坦布爾,越遠越好——因為這里有著他的父親塞利姆蘇丹,蘇丹是絕對不能受到任何威脅的。
如果不是塞利姆蘇丹仍然有著一份慈愛之心,或許蘇萊曼會被直接燒掉也說不定,但現在,他只是被送走,連同他的侍從,他的宦官,他的母親第一夫人艾謝以及侍女等等,所有接觸過他的人,除了蘇丹之外,都要被驅逐出伊斯坦布爾,蘇丹仁慈地允許他們在耶迪庫勒落足,畢竟那里已經有過天花。
他們經過的地方,都有人潑灑鹽與酒,驅逐邪惡與疫病,也不能從正開啟的城門外出,這樣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會接觸到他們呢——誰也不知道這些人中,有沒有感染了天花的人。
一行來自于意大利的商人們注視著他們離去,塞利姆蘇丹已經給了他所能給的一切——而商隊中,另一個父親在輕聲嘆息,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要他說,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沉寂了三十天才爆發的天花——只能說,這位蘇萊曼王子遭到了來自于敵人的攻擊。
只是不知道,這個敵人是來自于外界呢,還是后宮。
“塞利姆蘇丹的猜測成真了。”杜阿爾特說:“有人將天花當作了武器。”值得諷刺的是,原本這個由他帶到伊斯坦布爾的魔鬼已經湮滅在了無盡的大火中,卻有人為了一己私利,愚蠢地令它死灰復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