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的使者是一個深褐色皮膚的異教徒,他的裝扮極其奢華,在深灰色為基調的皮克羅米尼宮與尚未萌發花苞的草木之間,他就像是一只人立的大鸚鵡那樣引人矚目。
使者向朱利奧.美第奇深深地鞠躬,但沒有去親吻他的戒指,畢竟他們是信奉他們的真神的,而朱利奧也不想在這里為難一個信徒,沒有必要,且徒生事端,他讓服侍他的修士端來了甜蜜的點心與茶,還附上了蜂蜜的罐子,要說此時有什么人能比意大利人更嗜好甜食的,可能就只有這些奧斯曼土耳其人了吧——果然,杰姆的使者明顯地猶豫了一會,在立即進入正題與享用點心之間,不過他最后還是選擇了點心。
看來杰姆身邊還是沒能出現太多可用的人手,雖然使者裝扮奢華,但從皮膚與眼神間還是能覺察出他的出身并不怎么樣——或者說,他不是那些所謂的“血貢”少年,那些孩子的佼佼者,在宮廷里與蘇丹的兒子一同長大,日常起居豐足而糜爛,根本輕易被一些點心(即便它們的確超乎尋常的美味)引開應有的注意力,更別說把它們放在正事之前了——但那些長成了人的少年,也應該隨著杰姆的逃離,被巴耶賽特二世剿殺殆盡了吧,不管怎么說,新的蘇丹甚至不會留下自己的兄弟與侄兒,有些時候,連女兒也難逃一死,更別說這些被注定了要成為主人羽翼爪牙的奴隸了。
這個人應當是從喀拉曼的海軍中挑選出來的,他的面部皮膚粗糙的猶如礪石,而他的手掌上還留著鮮明的勒痕與刀繭,尤其是他的腳,寬大到讓靴子看上去都有些畸形,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活像是鴨子,但這就是他長居海上的證明。
朱利奧極有耐心地等著他用完盤子所有的點心,當使者連裝在小銀杯子里的蜂蜜都拿起來一飲而盡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做了這樣失禮的事情——但這些點心真是太好吃了,他從來沒有嘗過這樣精致的東西,一定要比喻一下的話,就如同層疊的陽光中蘊藏著豐滿的云朵,松脆中滿含著輕盈的甘甜,他不是個詩人,但此時他真想要做一首詩來贊美它的存在。
當他將視線重新投向整個房間,不,應該說,皮克羅米尼宮,或說整個羅馬事實上的主人時,甚至不由得羞愧起來,但對方的不以為意讓他也略微放下了一些戒心——他的主人說,這位基督的大主教,是個性情溫和而又寬容的人——但是那種如同龐大的野獸般的溫和與寬容,當你不去滋擾它的時候,它看上去又安靜又無害,但若是你觸動了他的逆鱗,哈,你的整個世界都會被傾覆過來也說不定。
但他確實沒有在這個人身上嗅見血腥與陰謀的氣味,他甚至不如那些教士或是主教那樣,不是用輕蔑的眼神,就是用憎惡的表情,來打發他們,即便他做出了這樣無禮的行為,他也沒有什么不耐煩的意思,而且,他可真是動人啊,是那種足以被描繪到畫卷上的美,若他在希臘,或是在阿爾巴尼亞,被選中了作為血貢送到伊斯坦布爾,也一定會成為某個王子身邊的侍從,乃至今后的大臣。
“你還要些點心嗎?”朱利奧看多了這樣的眼神,從他還是個孩子起,這個時代的人們,無論是信奉基督的,還是信奉真神的,都堅定不移地認為,一個人的容貌與身材,是與他的道德、品質與內涵相關的,像是馬基雅維利與米開朗基羅就是吃了這樣的苦頭,馬基雅維利雖然滿腹才華,卻始終被人認為是個卑鄙的小人,而米開朗基羅么,他的一些行為似乎也在為這樣的想法做證明——他與達芬奇一起在佛羅倫薩與法國的時候,就對雖然年長與他,卻有著勝于他的風流姿態與儒雅氣質的達芬奇百般氣惱,等到達芬奇年紀愈長,他又不幸地在羅馬遇見了拉斐爾,拉斐爾比他年輕,比他俊秀,比他更合利奧十世的心意——這點,從利奧十世讓米開朗基羅去畫西斯廷的天頂,卻讓拉斐爾去畫教皇簽字廳的壁畫就可見一斑了。
米開朗基羅當然氣得不成,屢次挑釁拉斐爾,但朱利奧警告和安撫過他,又許諾將一些重要的雕塑工作交給他來做,他才勉強罷休。
不過利奧十世好奇地讓他看了拉斐爾的草稿。
拉斐爾在羅馬與被利奧十世招攬來的古典主義學者探討過文藝復興與人文主義的奧義,當利奧十世給了他極大的創作自由后,他自然而然地在腦海里勾勒出了一副宏大而又壯美的景象,也就是他提給圣父的兩幅草稿——帕那蘇斯山與雅典學院。帕那蘇斯山一畫中描繪的是眾多詩人聚集在希臘神話中文藝之神阿波羅和文藝女神繆斯的住處帕那蘇斯山的場景,而雅典學院則描繪了諸多譬如數學家歐幾里得、哲學家蘇格拉底、亞歷山大大帝等著名人物堂皇一處的場景——讓利奧十世感到迷惑的是,拉斐爾竟然不計前嫌地將米開朗基羅畫成了永垂不朽的大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其人最著名的一句話“人永遠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難道這個年輕人能夠如此地寬宏大量么?
最后還是朱利奧為他解開了這個謎語——這位哲學家對競爭對手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
所以說,這些畫家與雕刻家還真是不能得罪啊,想到馬基雅維利的抱怨,朱利奧就忍不住笑了一聲。
約翰修士咳嗽了一聲,朱利奧才終于回過神來,他這里還有一個來自于奧斯曼土耳其的使者呢。
“你的主人派你來,”朱利奧問道:“是有什么事情要與我說么?”他在心里猜測著,是缺少食物,還是軍力不足,又或是…武器?如果是武器,倒不是什么問題,努奧羅與加底斯的工坊從未停工過,法國人,西班牙人與神圣羅馬帝國的人,意大利人都是他們的主顧,現在多個奧斯曼土耳其人也不奇怪,而且他將杰姆送到羅得島去,也有著不可告人的心思——不過,從他決定將更先進的武器概念與技術帶入這里開始,他就必須承擔起這份罪孽了。
若是軍力不足,他是無法予以幫助的,意大利人自己都還沒有成建制的軍隊呢。食物也是一個難題,加底斯的土豆與玉米都已經有了可期的收成,但意大利南部,也就是那不勒斯等地的小麥與黑麥已經注定了僅能滿足當地與路易十二軍隊的消耗,幾個月的時間,佛羅倫薩與米蘭等地的小麥就有明顯的上漲,幸好美第奇家族與以皮恩齊,內里為首的幾個家族已經在朱利奧的命令下早早地,瘋狂地囤積糧食,才不至于讓他預想中的托斯卡納防御體系夭折在搖籃里——正是因為有了平價且充足的小麥供應,盧卡與比薩的人們才不再有那樣強烈的抵觸情緒…不管怎么說,總是有聰明人能夠覺察到朱利奧.美第奇的企圖的——但比起羊絨、玻璃鏡子與染料,生命無疑要珍貴且有價值得多了,那些沒有家族與領地,城堡的卑微之人,只知道是佛羅倫薩的美第奇讓他們與他們的家人不至于忍饑挨餓,至于野心,權謀,獨裁什么的?與他們又有什么干系?!
“你們的蘇丹需要…賜福?”朱利奧驚訝地問道,而約翰修士也不由得抬起了頭。
朱利奧不認為,是杰姆需要種植天花疫苗,因為他在羅馬的時候,就種植過了,還是朱利奧親手為他種的,而且因為信仰的關系,杰姆種植的疫苗的時間與地點都是秘密的,而且也不是在手臂上劃一個十字,而是一個沒有任何額外意義的三角形——出自于奧斯曼土耳其人的美學喜好。很顯然,杰姆不會需要第二次種植,而他的兒子還在意大利呢。
“是更多的人,”使者說:“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他的子民。”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夷然無懼,因為杰姆告訴他說,基督徒們所說的,“圣約翰的賜福”事實上不過只是更為先進一些的醫術罷了,此時的奧斯曼土耳其人在醫術上要遠勝于歐羅巴人,他們不但從印度,從阿拉伯,從希臘與羅馬學習醫術,還在蘇丹身邊建立了一個被稱之為醫生總管的職位,所有的醫生都受他管轄,在醫生中,還分作了內科與外科——即便無法與現代醫學相比,但也總要好于放血、灌0腸、祈禱的基督徒式醫術——所以杰姆的使者在代他們的蘇丹提出這樣的條件時,并不覺得他們的做法是違背教義的。
朱利奧蹙眉,他不覺得杰姆的請求是為了奧斯曼土耳其人…“只有你們嗎?”他問道。
這句話一下子就刺中了使者的要害,他垂下眼睛,避過了朱利奧.美第奇那雙銳利的金眼,這下子,朱利奧的心頓時猛地沉了下去,他突然明白了杰姆想要做什么——那是杜阿爾特沒能做到的事情。
正處在艱難時刻的杰姆,不要武器,不要士兵,也不要小麥,相反的,他倒愿意用來自于埃及的糧食換取疫苗,為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他的子民換取來自于基督世界的祝福,這當然不是因為他突然變得慈悲起來了,而是他已經決定,要將可怕的瘟疫帶給他的敵人,哪怕與此同時,這些病毒也會令得無辜的民眾遭遇到一場原本不應該由他們承受的災禍——他已經徹底地瘋了。
“那么你就回去吧。”朱利奧嚴厲地說:“告訴你的主人,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我不會同意的。”
沒有疫苗,就意味著杰姆的軍隊也沒有了保障,但疫苗的培育與種植方法,已經在教會中擴散了出去,他不同意,但杰姆仍然可以找到愿意幫助他的人,而杰姆所要支付的,也不過是他現在必然不那么匱乏的金子與寶石。
那個使者也是這樣想的:“蘇丹的友誼是非常珍貴的。”他勸說道:“即便您是一個基督徒,您也會發現,他的支持將會是多么的有力與廣泛。”
“那么就算我姑且還有一些良知吧。”朱利奧說。
那個使者就不再說話了,但他確實露出了欽佩的表情,并且向一個基督徒行了如同對著蘇丹般的跪拜禮,才緩緩地倒退著離開了房間。
約翰修士向朱利奧投來了憂慮的一眼。
杰姆的話并沒有錯,他若是能夠在奧斯曼土耳其立足,甚至爭得一席之地,單就從威尼斯人與熱那亞人那里就能獲得不菲的回報,而相對的,朱利奧.美第奇若依然是他的盟友,得到的好處更是數不勝數,但若是他被朱利奧激怒了呢?一個男性固然看重自己的繼承人,但也要有東西繼承才行,而且他或許也會抱著一絲僥幸,既然能有一個兒子,就能有第二個,第三個,蘇丹又是從來不缺少女奴的。
伊斯坦布爾的南側,有一個被稱作耶迪庫勒的小城,這里居住著大約三千人,都是漁民、商人與盜賊,但就在幾天前,一個水手驚慌失措地跑到伊斯坦布爾說,那里有了瘟疫——在地震與海嘯之后,瘟疫經常出現,甚至會比前兩者收割走更多的性命,當時的維齊爾并不那么意外,他是早有預料的,但他派去的醫生說,他們遇到的不是痢疾,也不是傷寒,而是更為可怕的天花。
即便是奧斯曼土耳其的醫生,也無法遏制天花的流傳或是治療得了天花的病人,唯一能夠采取的措施就只有毀滅,徹底地毀滅,塞利姆一世的長子蘇萊曼一世已經十六歲了,也有了自己的女奴與兒子,當他看到自己的父親為之憂慮不已的時候,他就主動請纓,要求到耶迪庫勒去。塞利姆一世起初是不允的,但經過蘇萊曼的再三請求,他還是同意了。
事實上,若是按照奧斯曼土耳其一貫的處理方法,此次行動的危險性并不大,蘇萊曼也已經做了一年的卡法總督,今后還會負責更多地方的管理與統治,而且,對于奧斯曼王室來說,戰爭難道不危險嗎?內部的征伐也同樣的你死我活,但每個蘇丹的子孫都不會因此退縮——這次也是一樣,蘇萊曼帶著一千名西帕希騎兵與三千名阿扎布步兵,在黑夜中無聲地將耶迪庫勒包圍了起來,然后用投石機向城內投擲油脂與火球。
這座小城甚至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城墻,只有一座將它與其他村莊分割開來的堡壘,堡壘附近的房屋很快著了火,火焰拱衛著堡壘,不斷地有人跑出來,但也只是讓騎兵與步兵們手上的武器有了飲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