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奧.美第奇是在圣米迦勒節(9月29日)前回到佛羅倫薩的,他主持了圣米迦勒節的彌撒,之前將近三十天的朝圣之旅令他身形消瘦,面色蒼白,民眾們(尤其是女性)不禁為之擔憂不已,仿佛為了證明他們的不安并非杞人憂天,彌撒結束后,佛羅倫薩的大主教又開始了他深居簡出的生活,但作為佛羅倫薩實質上的掌權者,七十人議會的議員們還是不得不親自到加底斯來,就佛羅倫薩的重要事務與他商討,求取他的建議。
佛羅倫薩在朱利奧.美第奇重新回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就開始如盧卡一般,在舊城墻的基礎上,增設新的城墻,現在已經初見規模。在塔納.內里提出這個議題的時候,一些議員還在暗中非議他是在為美第奇家族斂財——誰都知道水泥的配方被朱利奧.美第奇掌握著,而一個城市的城墻,從來就不會是一項小工程,而且就圖紙來看,他們還要挖掘環繞著城墻的壕溝,建起眾多的星狀角棱堡,而且讓他們不解的是,新的城墻居然又寬又矮,完全不符合現在的人們對城墻的要求。
“因為佛羅倫薩將來的防御中,有一大部分,都將以火炮完成。”朱利奧耐心地解釋道,只要不是有意挑釁,他的表現總是相當溫和的,但誰也不會忘記他是如何在那一夜徹底扭轉了美第奇家族與佛羅倫薩的命運:“如果城墻依然保持原先的高度與厚度的話,單單火炮鳴響時的震動,就能夠摧毀它下方的砌體,要避免這一點,只有降低城墻的高度,并且增寬城墻,給火炮一個堅固的底座。”
“但這樣的話,城墻豈不是成為了火炮的基座,而不是防御的主體了嗎?”
“所以我才要求你們在城墻外挖掘壕溝,在壕溝外,用挖掘出的泥土砌筑沖擊坡,以避免敵人的火炮對我們的城墻造成威脅,以及,沖擊坡、壕溝、外城墻、內城墻之間拉開的距離,也能有效地降低石彈或是鐵彈的有效動能…唔嗯,”朱利奧停頓了一下,吩咐身邊的小科西莫說,“給我拿一塊黑板過來,還有紅色與白色的粉筆。”
議員們輕輕吐了口氣,剛才他們是很認真的聽了,問題是完全不明白!只能說…有種不明覺厲的感覺…但如果說自己沒聽懂,又會顯得自己很蠢,他們可從來自詡為聰明人的,等等,他們確實是聰明人,不然如何在變幻莫測的佛羅倫薩中立足,甚至把握權柄,但這個嘛,只能說,他們的大主教,要比他們更聰明,聰明得多。
小科西莫搬來的小黑板大約只有一臂長,一肘寬,這是朱利奧為了他眾多的學生而預備的,后來普及到他在羅馬、加底斯、佛羅倫薩與盧卡開設的學校里,這時候,大部分的教師還只是以口授的方式上課,所以我們在圖畫中,經常可以看到一個教師手拿著書本,對著一個,或是多個學生照本宣科,學生們在下面奮筆疾書的場景,倒是有些地方,如同集市或是廣場,人們會用石膏、石灰混合了鍋灰涂抹在堅硬平坦的墻面上,然后用類似于粉筆的石膏筆在上面寫字或是畫圖——先前的這種教學方式,對于學生,特別是那些毫無基礎的學生來說,可以說極其不友好,所以朱利奧就用黑漆漆了木板,固定在墻上,讓教師在上面寫字,學生們得以照著誦讀、抄寫或是記憶。
有些時候,譬如現在,他也會把它當作演示用,他在黑板上畫出了城墻、壕溝與沖擊坡的剖面圖,議員們就能看懂了,一個年輕些的議員興奮地指著壕溝問道,“如果有敵人沖破了火炮的防御,那么他們也會跌倒壕溝里,而那個時候,就是火繩槍收取他們性命的時候了。”
“對。”朱利奧仍由他們將小黑板傳來傳去地看:“這確實是一項繁重的工程,佛羅倫薩的面積注定了它至少要有九座棱堡護衛,除此之外,還需要修建一些小堡,以確保火繩槍的攻擊不至于出現死角。”
一開始的時候,七十人議會的一些成員還會質疑佛羅倫薩是否需要這樣浩大的工程才能完成的防御體系,更不用說還要增加更多的支出。直至如朱利奧推算的那樣,法國的國王路易十二招募了五萬人的軍隊,再度進入意大利——就算再天真的白癡也不會認為,這些士兵真如路易十二宣稱的,是為了代教皇尤利烏斯二世奪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教皇國領地而來的。
“大人,”塔納.內里說:“喬.美第奇樞機主教大人送信來說,教皇尤利烏斯二世曾經試圖調解法國人與西班牙人因為米蘭而產生的矛盾,但他的方法就是將路易十二的目光引到托斯卡納,當然,最主要的,是佛羅倫薩,雖然路易十二拒絕了,但我們認為,那是因為他尚未從西班牙人的手中取得米蘭,不愿在其他地方動用兵力的關系,如果他得到了米蘭,我想…”他環顧四周,“他也不會輕易放棄佛羅倫薩。”
議員們默默地予以附和,這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事情,佛羅倫薩如果仍然如1494年時那樣,因為低地國家與英格蘭的羊毛織物產出而萎靡不振的話還好,但自從他們得到了羊脂油與羊絨的配方,佛羅倫薩就再一次成為了一座黃金之城,而與之毫不相配的是佛羅倫薩的軍事力量,馬基雅維利在尤利烏斯二世當選的時候,還在拼命地祈求議會為佛羅倫薩立軍,但這個議題總是不了了之。
現在可好了,刀鋒迫近,佛羅倫薩的議員們才發現自己有多蠢,他們不再說,只要雇傭傭兵就好,他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再多的雇傭兵也無法與火炮,火繩槍相抗,但要將火繩槍交給那些不可信的人么?他們又擔心這些昂貴的武器一轉眼反而會奪去他們的性命。
但要立起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相比起來,筑起城墻,建造棱堡,挖掘壕溝反而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人,如果事情的發展不如人意,”一個議員斟酌著說:“我們是否可以尋求您的幫助呢?”
“你是想說,雇傭加底斯的軍隊?可以。”朱利奧說:“我為什么要建起加底斯呢?諸位,不正是為了佛羅倫薩嗎?佛羅倫薩是一座自由的城市,但這不是說,它就應當是孤立的,事實上,”他注視著一些人,他們面露羞愧,因為當初在索德里尼家族意圖將美第奇驅逐出佛羅倫薩時,他們也是支持者,而索德里尼的家長指控美第奇家族的罪名之一,就是朱利奧.美第奇在佛羅倫薩之外建起的新城加底斯,而后來,只忠誠于朱利奧.美第奇的加底斯軍隊控制了整個佛羅倫薩,仿佛也證明了這點,但這個時候,他們卻要慶幸起佛羅倫薩中還有著美第奇了:“不單是就加底斯,”朱利奧接著說:“還有盧卡,比薩,錫耶納,皮翁比諾…諸位,我希望,它們都能夠成為佛羅倫薩的盟友。”
“這怎么可能呢?”一個議員脫口而出,“盧卡是我們的敵人啊!”
“是的,盧卡與佛羅倫薩確實曾經敵對,我的祖父還曾經因為失利與盧卡—佛羅倫薩戰役而被驅逐出佛羅倫薩,但您們難道還沒有厭倦嗎?這一場接著一場,看似獨立,實則被人操縱著的戰爭——被神圣羅馬帝國,被梵蒂岡,被法國…我不知道你們怎么想,但我確實已經煩透了佛羅倫薩再為了他人的私欲流血,尤其是,我們還要面對更為強大的敵人時,”朱利奧的視線掠過眾人:“坦白地說吧。”他以一種平和的語調說出了可怕的話:“若是您們無法給我一個完美的答案,雖然我愛佛羅倫薩——我希望見到托斯卡納聯盟,由佛羅倫薩發起,但如果佛羅倫薩不能,那么盧卡也不是不行,甚至比薩,錫耶納,皮翁比諾…只要它們愿意遵從我的意志,那么,我也不會吝嗇我的力量。無論是加底斯,還是別的。”
“這是獨裁!”有人憤怒地喊道。
“嗯,是的。”朱利奧回到說。
房間里一片寂靜,有人突然想起,在索德里尼家族自食其果的那個夜晚,索德里尼的家長也指責過朱利奧.美第奇是個獨裁者,當時朱利奧也給出了同樣的回答——他們在事后談論起來的時候,都認為這不過是少年人的一時意氣,畢竟就連老科西莫.美第奇,佛羅倫薩的僭主,也從未敢承認過自己是個獨裁者,相反的,他一直表現的十分謙恭,刻意保持簡樸與低調,甚至囑咐自己的兒子說,“除非受到召喚,否則不要前往市政廳,不要在人們面前炫耀,不要吸引太多的關注,不要做違背大眾意愿的事情,避免訴訟與爭議。”
所以說,他們雖然已經承認了朱利奧.美第奇是佛羅倫薩的無冕之王,卻認為他仍然會如同老科西莫一般,雖然掌握權柄卻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國王,但現在,他們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莫大的錯誤——而朱利奧.美第奇完全有膽量與魄力發出這樣的宣言,他雖然是個美第奇,但他卻又不全是一個美第奇,他擁有盧卡人的支持,加底斯人的忠誠,西班牙女王與法國王后的庇護,錫耶納的皮克羅米尼家族的眷顧,而他的弟弟朱利阿諾與弗利的母狼之女,比安卡的婚姻又為他奪得了斯福爾扎家族的卡特琳娜夫人這一可怕的盟友,皮翁比諾在凱撒.博爾吉亞死去之后,也已經回到了這位夫人的手中——這樣說來,他的籌謀并非空中樓閣。
佛羅倫薩曾經屬于古羅馬人,后來被倫巴第人統治,但自從1282年建立共和國后,它就一直是自由的,難道它終于要迎來一個統治者了么?
“我無需你們立即給出答案。”朱利奧說:“但我不會等待太久。”他向書記官點了點頭:“下一個議題。”
“呃…”書記官甚至還沒能從恍惚里擺脫出來,他在塔納.內里的提醒下看了看手里的卷宗,才磕磕絆絆地讀道:“我們…我們接到可靠的消…消息…伊斯坦布爾遭遇了可怕的災禍,有幸存的商人說…那是如同末日般的浩劫…地面斷裂,海水沖入城市…有至少一萬人死去…”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朱利奧.美第奇打斷了他的話:“還有一件事情,”他平靜地說:“也許你們還不知道——諸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皇帝,蘇丹,巴耶賽特二世死了。”
且不論佛羅倫薩的議員們會因為朱利奧.美第奇的大膽宣言中暴露的野心與力量如何地惶然,又會因為他所投下的,有如霹靂一般的噩耗如何驚慌失措——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蘇丹巴耶賽特二世的死亡,可不僅僅是一個異教徒被丟到地獄里那么簡單,作為商人,他們可不會不知道奧斯曼土耳其的繼承法,如果說,伊斯坦布爾的地震與海嘯乃是天主的懲罰,那么,必然接踵而至的內戰,就可以說是人為的災難了,而這場人為的災難,甚至比天主的懲罰更讓他們焦躁——那不是一年,兩年就能結束的事兒,不幸的話,巴耶賽特二世的三個成年兒子掀起的戰爭,會持續上五年,或是十年也說不定。雖然說,他們不應當與異教徒們做生意,但誰都知道,這只是書面上的法律,而商人們,只要有利益,就算為魔鬼推磨也行啊——其他不說,單單這幾年,佛羅倫薩的羊絨,羊脂油,還有加底斯的白陶與骨瓷,已經成為伊斯坦布爾最受歡迎的商品了。
但事實就是事實,他們沒人會去懷疑朱利奧.美第奇——何況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突變必然會影響到威尼斯與教皇的康布雷同盟之間的戰爭,他們要安排的事情,要聯系的人太多了,之后的議題沒人再有心思繼續下去,這種魂不守舍的情況艱難地持續了幾分鐘后,朱利奧不得不允許他們離開。
朱利奧正想休息——從伊斯坦布爾回來后,疲憊的不單是軀體,還有精神,若不是情況緊急,他真想什么都不管不顧地在加底斯的小教堂里悠閑地待上幾個月。但就在這時候,小科西莫進來詢問他說,皮恩齊的杜阿爾特想要見他,要不要見?
不太想見,朱利奧在心里說,但他也知道,杜阿爾特不是那種會無緣無故來打攪他的人。
杜阿爾特一進到房間,就跪了下來——如同敬拜天主那樣的雙膝著地,匍匐在地上。
朱利奧看了一眼小科西莫,小科西莫馬上走了出去,還把門關上。
“我真不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朱利奧說:“但我想,那一定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是的,”杜阿爾特嘶啞著聲音回答道,他抬起頭,看上去比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還要憔悴:“我犯了一個莫大的罪過,主教,就算是圣基督重生也無法洗凈我的罪過。”
“你跪在我面前,”朱利奧說:“是在向我懺悔么?”
“是的。”
“那么你說吧。”
“天花,”杜阿爾特說:“我把天花帶到了伊斯坦布爾。”
朱利奧頓時一陣眩暈,他跌倒在椅子上——中世紀的人們從很早之前就學會了使用瘟疫來扼殺敵人,譬如說,他們會將腐敗的尸體放在投石機上投入城堡,但天花…為了推廣牛痘疫苗,他與皮克羅米尼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借用教會的名義,人們都知道,那是“圣約翰的賜福”,但這也意味著,作為異教徒的奧斯曼人絕對不會接受疫苗種植——所以,即便事態到了最危急的時刻,朱利奧也沒有想過使用天花,這與刺殺一個君王,或是改造一樣武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是一個魔鬼,連他也無法控制的魔鬼。
“是…那個瓶子…”他想起來了,他以為杜阿爾特那樣惶急,是因為看見了仇人,不,他是看見了他的罪惡。
“是的。”
杜阿爾特慘笑著答道。
“你不會被寬恕的。”
“我知道。”
“那么,我們就只能等待了。”
“是的。”
“和我到教堂里去,杜阿爾特,我們必須祈禱,祈禱那只瓶子,已經被擊碎,被海水帶走了。”
一個孩子彎下腰,從泥沙里撿起了小玻璃瓶,他從未見到過這樣精致的東西,他想要打開瓶蓋,沒成功,也認不出里面是什么東西。
但一定很值錢。
他的手腕上還套著從死者身上拽下來的腰帶、項鏈與手鐲,還有他能撿拾到的,任何可能賣出去的東西。
他在劫難后的伊斯坦布爾里搜索了整整一天,晚上才回到他簡陋的住所,他很興奮,甚至沒能注意到一個人就跟在他身后。
一個盜賊殺了他,奪走了所有的珠寶,那只瓶子他也注意到了,但銀質的瓶蓋不破壞就打不開,他也看到了里面的粉末——但他要比孩子知道的東西多,也許這是基督徒們的圣物瓶,里面裝著的是圣人的骨灰,他這樣想到,興致勃勃地將瓶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它能保佑自己,他就留下,如果不能,就賣掉。
會有人喜歡這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