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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九章 伊斯坦布爾 (二)

  法提斯是一個阿爾巴尼亞人,但與那些從“血貢”中被挑選進耶尼切里軍團的孩子一樣,他早就忘記了自己的父母與信仰,雖然外表上他還是一個阿爾巴尼亞人,事實上他早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真神與蘇丹的奴隸”了,他有幸在耶尼切里軍團里度過了二十年,雖然少了一只手,一只眼睛,但還是帶著優厚的俸金離開了軍團——但即便有著這樣的身家,要想在大巴扎集市附近開設這么一座旅店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座被命名為馬爾馬拉的旅店是一座兩層的建筑,環繞著一個正方形的庭院,庭院中有噴泉,高大的圍墻拱衛著一道無比華美的拱門,一層有二十個房間,二層有三十個房間,每個房間都設有火爐。

  不僅如此,旅店中還有兩座土耳其大浴室,三座倉庫與四家商鋪。

  二層的房間要比一層更為奢侈精美,一定要說的話,即便比起那些“阿伽”(底層官員與低階軍官)的宅邸也相差無幾了,頂面繪制著細密精致,色彩艷麗的花草、野獸與鳥兒,沉重的銅質燈架垂掛在人們的頭頂,每只燈架都能插上六十支蠟燭,窗欞與門框上鋪敷著金箔,墻壁上垂掛著彰顯穆罕默德二世赫赫戰功的掛毯,四處垂落的紗幔猶如舞女的腰肢,輕柔而緩慢地在伊斯坦布爾燥熱的晚風中徐徐晃動。

  因為靠近集市,持續不斷,猶如馬爾馬拉海的潮水拍擊堤岸般的喧擾聲可以說晝夜不息,有人會覺得吵鬧,有些人卻只會覺得榮耀——因為這就是伊斯坦布爾,新的羅馬,七丘之城,或說諸城的女王,雖然更換了不止一個主人,但她的魅力卻始終有增無減。

  但若你愿意關上木窗,這樣的聲潮就會低沉與模糊下去,反而成了催眠的好幫手——有著穹頂,圓柱與腳凳的床正靜靜地等待著客人的到來,床幃與枕頭都是提花綢的,枕頭里面填充著干凈的鵝絨與棉花,但比它們更珍貴的是羊絨的床單——不過杜阿爾特只一捏就笑了,只是用細羊毛與絲線交織而成的薄毯罷了,但自從佛羅倫薩的羊絨盛行于整個歐巴羅后,相似,甚至僅僅是冒名的產品層出不窮,比起那些用綿羊毛,粗山羊毛制成的織物,這些薄毯還算是頗有誠意呢。

  旅店的主人法提斯一見到他們從錫耶納來就聰明地沒有提起那些所謂的羊絨床單,轉而贊美起他們的大浴室,并且每天都要邀請杜阿爾特與他一同享受浴室奴隸的服侍,今天也不例外。

  “怎么,我的好朋友,您們就要走了么?”在他們一同赤身露體,濕漉漉地躺在滾熱的石臺子上發汗時,旅店的主人半是遺憾,半是驚訝地問道。

  “我們的貨物已經賣完了,也已經買完了。”在浴室中,杜阿爾特摘下了須臾不離身的面具,幸而霧氣蒸騰,光線昏暗,猙獰的疤痕也顯得柔和了許多:“您知道的,我們兌換了許多胡椒,這幾天氣候炎熱,空氣干燥,正是回家的好時候,免得遇到暴雨,又要被迫拖延回程的時間。”

  “雖然這么說,”法提斯熱情地道:“但我可真是舍不得您們,真神在上,我從沒見過像您們這樣慷慨又寬容的基督徒,您是個多好的人啊,而且您就像是我的一個兄弟,我也一見了您,就不由得生出了許多的親切之情來。”

  “您一見到就生出了許多的親切之情的不是我,是我的金弗羅林吧,”杜阿爾特嗤笑道:“而且慷慨又寬容的是我的主人,不是我,法提斯,如果不是他堅持,我可不會住你那個就因為多了一條‘羊絨’床單,每天就要十個金弗羅林的房間。”

  “嘿,大家都是商人們,這樣掃興的話就別提啦,但說到離開,您的好主人就愿意么?”

  “難道伊斯坦布爾還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么?”杜阿爾特說:“他已經和他的同伴走過了大巴扎的每一條街道,嘗過了所有他認為新奇的點心,也買下了他認為有價值的所有東西,見過了他沒能見過的所有景色,家人正在等待著他,而我也不希望在冬日的苦雨中運送胡椒,是回去的時候了。”

  “要說所有的景色,那可未必。”旅館的主人說。

  “怎么?您還能帶他走到托普卡帕宮里去看看么?”

  “哎呀,我的好人,快噤聲吧,這樣的話,也能隨便說嗎?”法提斯從平臺上支撐起身體,但他的神色并不如他的語氣那樣慌張,只揮了揮手,示意服侍他們的奴隸退下:“…托普卡帕宮是不可能的,”他說:“但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有比托普卡帕宮更值得一去的地方。”

  他得意地向杜阿爾特鼓了鼓眼睛,開口召喚奴隸,命令他們為自己與客人揉搓全身,等到他們渾身滾熱后,再涂上羊油和木草灰混合而成的浴液,沖洗干凈后再以橄欖油與牛乳按摩,這樣的過程可能還要重復一次,或者兩次,只看個人的喜好。

  伊斯坦布爾有多少地下宮殿?誰也不知道,但在羅馬教廷的卷宗與阿薩辛刺客的秘藏中,都有記錄著伊斯坦布爾還是君士坦丁堡時,圣伊蓮娜大教堂曾經與一座地下宮殿有著密道連接——事實上,應該說,與另一座教堂,但那座教堂后來被摧毀,在教堂的廢墟下,于公元542年,拜占庭時期朱斯提尼安大帝動用了七千名奴隸營造了這座宏偉而又不為人知的建筑——用作武器儲備與儲水庫,至少文獻上是這么說的。

  在穆罕默德二世攻占了君士坦丁堡之后,許多大教堂都被摧毀了,但圣伊蓮娜大教堂卻因為被用來儲藏軍備而留下,等到穆罕默德二世開始營造托普卡帕宮,在利用了原皇宮的高墻后,他將圣伊蓮娜大教堂也囊括在內,它就位于第一庭院的一角——距離通往第二庭院的崇敬之門不過咫尺之遙。

  但要想找到這座地下宮殿并不容易,一來,無論是教廷的文書還是刺客的記錄中都沒有它的詳細定位;二來,伊斯坦布爾雖然容許異教徒任意來去,但無所不在的眼線卻會密切注視著任何一個舉止詭秘的人,而且這里遍布著真神的信徒,再多的金錢也無法動搖他們的信仰。

  但如果不涉及信仰,不涉及蘇丹,那么他們也同樣會被金子的光芒所懾服。

  旅店的主人法提斯身后的主人正是巴耶賽特二世的四名德夫特達(財務官)之一,他既善于為蘇丹斂財,也善于為自己斂財,當然,同時,旅店主人也是白宦官總管的眼線之一,可以說,他正在為兩人效力——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這樣輕易放過這支雖然小,卻極其富有的商隊和它的主人。

  他用一枚價值一百金弗羅林的藍寶石賄賂了商隊的首領,也就是杜阿爾特,讓他勸說自己的小主人應允了他的邀請——在大巴扎集市之外,還有著另外一座無比龐大卻罕為人知的集市,它在地下,只有一些被選中的人才能被獲準入內。

  里面有什么?有任何你想象得到的東西與想象不到的東西。

  伊斯坦布爾的商人們完美地利用了每一座被他們發現的地下宮殿。

  第一晚,在法提斯的帶領下,他們見到了一座隱藏在黑暗中的黃金之城——這里幾乎全都是來源不明的各種貴重金屬、珠寶與器皿,其中還有不少真假難辨的圣物,其中包括圣母瑪利亞生產時穿著的袍子,耶穌基督掉落的牙齒,圣天使加百列的羽毛等等各種各樣,若是被虔誠的教士看見了定然會喘不過氣來的東西。

  第二晚,他們又見到了一座森嚴的武器之城,這里的人們宛如進到了鋼鐵的密林,猶如細草的是短刀、小劍、匕首;仿佛灌木的是細劍、三角劍、雙手劍與斬劍;如同花朵盛放的是手斧、投擲斧與長柄斧;好似高大喬木的是長矛,長戟與長槍;而一如果實垂落其間的是黑沉沉的輕連枷與重連枷,刺球錘與鏈錘;有若藤蔓一般纏繞在它們之中的是十字弓與長弓。

  他們甚至在這里看見了阿薩辛刺客們的袖劍與皮甲——幸而只是仿造的,而非遺物;還有朱利奧最為熟悉的火繩槍,還是經過他改造后的新式火繩槍。

  黃金之城里幾乎都是商人,而這里就多了許多來歷不明的人,以及耶尼切里軍團的士兵,他們是被允許配裝各種自己喜愛或需要的武器,俸金豐厚,而破城之后又常常被隨意允許劫掠,不被允許結婚與歸家,又導致了他們沒有別的支出,因此在這里,他們是最受歡迎的主顧。

  一個頭戴高白帽,留著兩撇黑色的八字胡,神態高傲的軍官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杜阿爾特雖然拼命控制,但還是忍不住抽緊了身體——他不是杜阿爾特曾經的主人,杜阿爾特離開伊斯坦布爾也有近二十年的時間了,他的主人當時就已經有四十歲,現在不可能還是那么強壯年輕,但他見到與之類似的人,還是忍不住會顫抖——一半出于恐懼,一半出于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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