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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七章 離別(七)

  約書亞頓時面色灰白,他知道這是事實,但庇護三世毫不留情的話還是給了他一個重重的打擊——他有那么一瞬間,想要向著庇護三世大喊大叫,但庇護三世舉起手,制止了他的反駁,看著他不甘心的神情,老人不加掩飾地露出了一個惡毒的微笑,“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去選擇你嗎?”他停頓了一下:“或者說,你認為你有什么地方,無法與朱利奧相比嗎?”

  關于這個問題,約書亞思考過很多次,但每次的答案幾乎都是相同的,他低聲道:“他確實比我聰明。”

  “的確。”庇護三世點點頭:“還有呢?”

  “容貌?”

  “大概。”

  “性格?”

  “也許。”

  約書亞沉默了一會:“他比我更仁慈一些。”

  庇護三世笑了:“說得對,”他擺了擺手:“還有嗎?”

  約書亞這次沉默的更久了,但庇護三世顯露出了以往沒有的耐心,仿佛不從他的口中得到真正的答案誓不罷休,“…我不知道…”約書亞最后顫抖著說:“我不知道,老師,發發慈悲吧,我難道還不夠難受的么?您為什么要對我這樣苛刻,請給我哪怕您對朱利奧十分之一的愛也好啊,或者,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您就不會如同現在這般的對我!”

  “好吧,”庇護三世猶如一只玩夠了老鼠的貓那樣說道:“我給你答案,最關鍵的地方在于——朱利奧.美第奇雖然有著姓氏,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沒有家族的。”

  “怎么可能呢?”約書亞驚訝地道:“美第奇家族一向對他很看重。”

  庇護三世輕哼了一聲,“看重?那是他成為盧卡大主教之后的事情了,之前,也不過是如同對待別的旁支子弟一般予以金錢上的照拂罷了,他還在襁褓里的時候,就被托給了我,帶出佛羅倫薩,在翁布里亞地區四處流蕩,身邊沒有乳母,也沒有侍女,只有我和一群修士,以及雇傭兵們,朱利奧能夠存活下來,純屬僥幸——等他長大了一點,就如同你看到的,更多是作為我的學生而不是一個美第奇,其他不論,那時候喬.美第奇都已經被按立,成為主教助祭了,但整個羅馬,有人知道還有第二個美第奇么?洛倫佐在金錢上能夠慷慨大度,卻不會在一個侄子身上耗費太多的人脈與關系,更不用說,等他老了,而朱利奧.美第奇逐漸獲得了博爾吉亞們的青睞,他又擔心他的親生子,那個無用的皮埃羅.美第奇被朱利奧奪取了家長的位置,不但沒有在最后也是最關鍵的時刻,向博爾基亞為朱利奧爭取更多的利益,反而有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算是皮埃羅.美第奇私下斷絕了美第奇家族對朱利奧的經濟支持也是一樣,你知道在他的遺囑里,給了朱利奧什么嗎?

  兩座葡萄園,啊哈!多么可觀的遺贈,若是給了一個小商人,或是給了一個工匠,又或是一個苦修士,他準會感動的涕淚橫流,但對一個美第奇,這算得了什么?名義上,朱利奧還是他的兒子呢。

  朱利奧.美第奇真正地受重視,是在他成為盧卡大主教,又罷斥了皮埃羅.美第奇開始的,皮埃羅代美第奇家族在1494年做出的錯誤決定,導致了美第奇家族險些被驅逐出佛羅倫薩,是朱利奧用羊絨與羊毛脂這兩樣珍貴的產出逆轉了局勢,讓美第奇家族得以茍延殘喘,告訴我,”庇護三世突然問,約書亞的心臟因此猛地抽搐了一下——因為那些家族之所以突然開始對美第奇家族不滿,正是因為他設法竊取了朱利奧有關于提取羊毛脂的藥水的制作方法,還有染料的配方,他以為庇護三世已經猜到了,或是查到了,所以來審問自己,幸好在他反復斟酌詞語的時候,庇護三世已經問出了他的問題:“你若是一個美第奇,你會不感激他么?會不看重他么?”

  ——但我并不是一個美第奇,不但不是,想到有這個可能,約書亞就忍不住想要嘔吐。

  不過庇護三世并不需要約書亞的答案:“從那之后,美第奇家族就對朱利奧殷勤起來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洛倫佐為了給喬.美第奇換取一頂樞機主教的紅帽子,幾乎掏空了美第奇與佛羅倫薩的囊底,1494年查理八世對美第奇家族的劫掠更是雪上加霜,他們對于朱利奧來說,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他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他們只能給朱利奧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與折磨而已…”

  “是的,”約書亞按捺住心中的不甘道:“明明給了他一切的是您!”

  庇護三世盯著他,好似已經窺視到了約書亞心底的隱秘,“你說朱利奧比你仁慈,你說對了,我也因此更喜愛他,”他坦然地說:“換了誰都是一樣的,約書亞,誰都愿意與羊羔同眠,而不是臥在餓狼身邊。”

  “但老師,”約書亞痛苦地叫道:“我是寧愿為您去死的。”

  “我知道,”庇護三世說:“而且,朱利奧的離去,讓我意識到一個問題,約書亞,所以你才會在這里,我犯了一個錯——那就是,我的學生,我的弟子或許可以是一個仁慈的人,但我的繼承人不能——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對吧?”

  約書亞張了張口:“…當然,”他激動地道:“當然。”

  “告訴我!”

  “改革…”約書亞渾身顫抖:“與統一!”

  庇護三世緩慢地笑了笑:“是的…但我不能再犯錯了,約書亞,你若要繼承我的衣缽,你就要向我發誓,你絕不能有什么牽系,無論是俗世的,還是圣靈的。”

  “我發誓…只有您,只有您的命令,”約書亞喊道:“你要我挖出我的心給您看嗎?”

  “不,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沒有任何羈絆與顧慮的人,才能真正地,全心全意地為天主做工。”庇護三世做了個手勢,修士們將那具為朱利奧.美第奇準備的盔甲搬了下去,改而搬上了一具用深紫色的絲絨覆蓋著的人形物體——單看輪廓,也知道它也是一具盔甲,約書亞看了庇護三世一眼,在他的示意下向它走去,他的手放在了絲絨上,感受著柔軟下的剛硬,一時間,甚至不敢去揭示答案,若是他又一次地自以為是了呢。

  但庇護三世說:“打開它。”他的手就先于大腦,動作了起來。

  由昂貴如同黃金般的貝殼提取物染成的紫色絲絨布跌落在地上,無人顧及,人們的視線全都集中在了那具盔甲上,這是一套多么精致華美而又威嚴的甲胄啊,與一般的盔甲不同,它是黑色的,遍布著金色的荊棘花紋,胸前的圖案不是任何一個家族的紋章,而是教皇的三重冠冕,冕后是交叉的兩把鑰匙,冕下是十字架,在護臂上,各有一個吹號的天使,護腿上則是傳道者的主保圣人圣方濟各與軍人的主保圣人圣馬爾定。

  就算是對庇護三世的突然轉變尚存著幾分疑慮的約書亞,也不能說,這具盔甲能夠比其他的,最重要的,先前庇護三世要留給朱利奧.美第奇的更珍貴。

  “這是我給你的。”庇護三世說。

  “給我的…”約書亞喃喃道。

  “以及這里所有的一切。”庇護三世說:“我失去了朱利奧,而我的生命注定了我不能再有第三個繼承人,所以只有你了,約書亞,但我無數次地向天主祈禱,希望我這次的選擇不再是錯的!”

  “絕對不會是錯的!”約書亞堅決地道:“我不會令您失望的,我會遵照著您的旨意去做,無論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指給我看,我就會去走。”

  “前面是懸崖呢?”

  “我也去。”

  “是泥沼呢?”

  “我也去!”

  “是敵人呢?”

  “我不會有絲毫退縮!”

  “那么,你的血親呢!?”

  “我沒有血親,”約書亞說:“小洛韋雷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但你的父親可不這么認為,”庇護三世說:“你知道是什么在讓我猶豫,約書亞,朱利安諾.德拉.洛韋雷只會毀滅我的事業。你又是他的兒子,他對許多人說,兒子是不能違逆父親的!”

  約書亞聞言,不禁露出了憎惡的神情:“他的兒子已經死了。”

  “但他,還有他的家族…他們也同樣是深植在深淵的毒藤,等到你繼承了我的位置,他們就會糾纏上來了!”

  “那我就斬斷他們!”

  庇護三世凝視著他,“不,”他輕聲說:“你做不到的。”

  “我…”

  “你不用說什么了,”庇護三世看似心灰意冷地說:“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就連朱利奧,也不免被親情羈絆住手腳,何況是你的,你應當很愛你的父親吧,而洛韋雷家族,誰都知道,誰做了教皇,他的家族就能飛黃騰達。”

  “…那不是我,”約書亞急切地道:“那不是我,老師,我會比朱利奧做得更好!”

  “你發誓么?”

  “我發誓!”

  “那就起誓吧,”庇護三世說:“你若能做好…”他微微俯下身去,按住約書亞的肩膀,說了幾句話——除了約書亞,沒人聽到他說了些什么,約翰修士只見約書亞的面色突兀地從灰白變做了可怕的嫣紅色——就像那些發了高熱,即將死去的病人。

  “好的,”約書亞顫抖著說道:“好的,我起誓,老師,我起誓。”

  說完,他再也承受不住這樣激烈的情緒,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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