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有這么一顆頭骨,還不至于讓這些見多識廣的裁判所修士驚愕,但隨著他們一次次地投下漁網,幾乎每次都能滾出一顆或是兩顆圓滾滾的嬰兒頭骨來,等到他們投下了五次漁網,頭骨累積到七個,就連修士們都不自覺地住了手,看向約書亞。
第一顆頭骨被打撈起來的時候,有個修女尖叫了一聲,昏厥了過去,等到第三顆,第四顆甚至更多的頭骨出現,修女們反而陷入到一股麻木的寧靜中,她們坐在地上,看著修士們將她們的罪證一點點地大白于天下。
“夠了。”修道院的院長嬤嬤說:“夠啦,”她大概只有四十歲上下,肢體豐腴,皮膚白皙,比起同齡人甚至都還要年輕一點,但就這么短短的幾個小時里,魔鬼似乎奪走了她的精氣,讓她如同一朵盛開到極點卻被投入火炭的花朵一般瞬間萎縮成了一團,但她還是努力地站在約書亞的面前,想要為自己與修道院里的修女們尋找一線生機:“大人,如果您要證明我們有罪,那么我們承認,”她指著那些頭骨說:“但不要繼續下去啦——這座修道院確實是博爾吉亞家族的產業,但我們最大的施主是烏爾比諾公爵和他的夫人…”
黑暗中的寬檐帽輕微地動了一下。
“烏爾比諾公爵在1501年的時候,贈給了我們相當于一萬金杜卡特的財物——為了替他的妻子贖罪,您或許知道,這是因為他的妻子烏爾比諾公爵夫人與威尼斯人一同襲擊了圣父亞歷山大六世的女兒盧克萊西亞的緣故。請去看看那尊克拉拉白的大理石圣母像,在它的基座上,刻著公爵與其夫人的名字,還有那一組十二尊的純銀蠟燭臺,還有呢絨與絲綢,以及許多的瓷器,在修道院的賬本上,都詳詳細細地記著呢,大人,您盡可以去看——我絕對沒有說謊話,還有許多身份尊貴的大人,他們的妻女,也曾經在這里修行或是暫居過,您若是讓這些可怕的事情傳播到外面去,豈不是要讓他們顏面無光嗎?”
約書亞在聽到烏爾比諾公爵的名字時,確實吃了一驚,但一想,這確實很有可能,烏爾尼諾公爵夫人為了報復凱撒.博爾吉亞劫持了她的養女并導致其生死不明,就決定在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嫁去費拉拉,翻越亞平寧山脈的時候動手,意欲令得圣父的女兒也遭到與其養女相同的命運,在事情敗露的時候,她舍下了不知情的丈夫,逃去了威尼斯,以至于烏爾比諾公爵不得不屈膝向當時如日中天的亞歷山大六世祈求寬恕——這座修道院屬于佩德羅.博爾吉亞所有,想來那時候,烏爾比諾公爵為了多一個能夠替他向圣父陳情的人,設法賄賂這位樞機也說不定。
但不管怎么說,重新得回了領地的烏爾比諾公爵絕對不會高興看見留下了自己名字的修道院出了這樣大的丑聞,而除了烏爾比諾公爵之外——還有曼圖亞侯爵夫人,因為烏爾比諾夫人正是她丈夫的姐姐,而曼圖亞侯爵夫人又是費拉拉公爵的女兒,阿方索.埃斯特的妹妹。
至于其他顯貴就不必說了,畢竟在亞歷山大六世在位的時候,想方設法逢迎阿諛他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而且…”修道院的院長嬤嬤充滿希望地繼續道:“這樣的事情,固然全都是我們的罪過,但若是讓那些愚昧的俗人知曉了,他們難道不會說,這正是圣父轄下的領地么?他們是不懂得其中關系的。大人,您盡可以把我們關起來,或是趕我們走,又或是殺死我們,但就這樣吧,讓這個秘密仍然是個秘密,別讓圣父的榮耀因此蒙塵…您是他的弟子,您一定是不愿意的,對么?”
“…或許您說的對。”約書亞在黑暗中說:“院長嬤嬤。”他從柱廊的陰影里走出來,“停手吧,”他對裁判所的修士們說——院長嬤嬤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松懈下來,但她的眼睛旋即猛地瞪大了——“我們不能將時間全都耗費在這里,所以,”那位年輕的樞機主教聲音輕柔地說:“去找些強壯的工人來,把這里的水全都放干。”
院長嬤嬤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呼喊,她的頭腦一片混沌,她不明白,她已經說了那么多,分析的那樣清楚,卻還是無法改變他的想法——他難道不知道,他執意要揭露出來的這樁罪行,不但是她,她們,就連他也是擔不起的么?她沖上前去,想要捉住約書亞的衣襟,卻被他輕易閃過,她跌倒在地上,手掌與鼻子都擦破了,滿面鮮血,修女們驚呼成一片,踉踉蹌蹌地上前來扶住她,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
“發發慈悲,”她聲音嘶啞地喊道:“發發慈悲吧。大人…”
“我不會把你們關起來,也不會把你們趕走,更不會殺了你們。”約書亞凝視著在收起漁網后,再次變得平靜無波的偌大池面,“但你們…將會依照教會法與俗世的法律被審判,與接受懲罰。”
兩三天后,這個巨大的池塘終于被放干了水——從厚重的淤泥里,人們找到了不下一百個嬰兒的頭骨,以及數之不盡的細小骨骼,這樁丑陋的案件甚至撼動了整個羅馬,并且被立即送到了宗座閣下的手中。
依照修女們的口供,她們,還有她們之前的修女,從事近似于娼妓般的行業已經有十數年了——她們的客人多半都是顯貴高官,也有年少的情人——她們在白天念經、祈禱,像個真正的修女般地生活,到了晚上,就帶起頭巾,掩藏起剪短的秀發,戴上珠寶,穿上絲絨或是絲綢的連衣裙,披上金線刺繡的外套,如同愛情之神的繆斯一般放浪地與男人們尋歡作樂。
她們采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像是向天主或是圣母祈禱,服用水銀,在體內放置藥草與鱷魚糞便等等,但也總有失效的時候,因為對火獄的畏懼,她們不敢墮胎,但修女的孩子,不像是主教或是神父的孩子,能夠送到外面去,交給兄弟姐妹撫養——她們甚至不能讓外面的人聽見嬰兒的哭聲,所以若有修女要分娩,就要到地窖里去,誕下的嬰兒,不是因為母親睡著的時候“不夠小心”地翻身壓住直至窒息;就是因為在地窖中受了涼,發了熱,沒幾天就回到了上帝的身邊。
也有幾顆只有拳頭那么大的頭骨上有著令人心驚的窟窿,一看就知道是鈍器擊打造成的,修女無法搪塞,只得承認,這幾個都是生命力過于頑強的孩子,她們不得已用石頭砸他們的頭,才能讓他們停止哭泣與掙扎。
當然,最后的罪名還是落在了無處不在的魔鬼身上,這些修女,與那些修女的恩客與情人,都是被魔鬼附了身,迷亂了心神,按照教會法,修女們都被判了罪,她們會被長期囚禁或是做苦役,那幾個對嬰孩動了手的修女則被判處火刑——與她們掛在一起的還有那個施行黑彌撒,崇拜魔鬼的神父與其情人。
至于那些按理說也難辭其咎的男性,倒是只要處罰金或是做工來償還就行了。
烏爾比諾公爵與其夫人——是的,亞歷山大六世與他的私生子連接去見了天主后,烏爾比諾公爵夫人就從威尼斯回到了烏爾比諾,烏爾比諾公爵雖然對她之前的行為與嘲諷很生氣,但鑒于費拉拉公爵的強硬態度(他的女兒是公爵夫人弟弟的妻子),烏爾比諾公爵也不得不裝出一副喜悅的模樣,將自己的妻子接回到身邊。
他們已經非常努力地想要忘記過去的事情,沒想到居然還要再一次受博爾吉亞的苦——人們一提起那個生養與扼殺了一百多個私生子的修道院,就要提起他們的名字…一些貴人也因為曾經在那兒做過彌撒,或是修行過而懊惱不已。
大洛韋雷樞機氣得要發瘋,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他沒能想到的是,幾天后,在一次樞機諮議會上,小洛韋雷樞機竟然公開提出要“純潔教會”——簡單點來說,就是重申教會法中有關于獨身的條例,即:圣職人員有義務為了天國持守完整而永久的節欲,保持獨身;即便喪失圣職身份,也并不隨之豁免獨身的義務,只有教宗可豁免獨身權。
他要求進一步徹查羅馬城內所有的教堂與修道院。
當時,會議大廳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默——在場的三十七名樞機,以及羅馬城中數以千計,羅馬城外數以萬計的圣職者們,除了那些不幸失去了這樁男性能力的人,都曾經享受過,或是正在享受這份罪惡的歡愉——連現今的圣父庇護三世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放浪不羈過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對此司空見慣,甚至某個年輕的修士或是教士沒有情人,還會有熱情的大嬸來推薦自己的侄女或是女兒,“一個男人身邊總要有個女人幫著照看洗涮啊”,她們總是這么理直氣壯地說。
而他們的私生子更是遍地皆是,人們都說,一個女人若有三個孩子,里面準有神父的一個。
現在居然有人說,要遏制,甚至消弭這種現象,怎么可能呢?
但樞機們擔心的并不是這個,他們擔心的,是隱藏在這個看似可笑的請求之下的某些東西——譬如說,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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