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薩洛.德.科爾多瓦這次是率領著大約三百人的隊伍來到英格蘭的。
既然不是孤身一人,或只有幾十人的親衛,那么他們就不可能走陸路,雖然在意大利,有教皇庇護三世的許可與美第奇家族的襄助,他們盡可以暢通無阻,但翻過阿爾卑斯山脈后,他們面對的就是法國或是神圣羅馬帝國,雖然后者可以說,暫時與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一世站在同一立場上,但貢薩洛很難保證,馬克西米連一世會愿意看見王女胡安娜身邊有著他這樣一位將軍。
法國現在已經是西班牙的死敵,而鑒于西班牙還有一個顯而易見對自己充滿惡意的國王斐迪南二世,貢薩洛不得不選擇繞遠路——從那不勒斯出發,在努奧羅略作停留整備后,越過地中海,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從大西洋直抵英吉利海峽(環繞西班牙與葡萄牙整整一周),在黑斯廷斯登陸,而后直撲倫敦郊外的溫莎城堡——整段行程說起來輕松簡單,事實上卻非常危險與艱苦,若不是貢薩洛與他的小伙子們強壯、頑強,又擅長作戰與行船,他又為人謹慎,可能他們永遠也別想再見到他們的王女胡安娜了。
一路上,貢薩洛將五艘三桅船都偽裝成了商船的模樣,但一進入多佛爾海峽,他就立即升起了卡斯蒂利亞王室的旗幟——鑲嵌著紅綠寶石的王冠下是鮮紅色的盾牌,盾牌正中矗立著金色的城堡——并且命令號手吹響長號,敲響皮鼓,從船上垂下色彩明亮的綢緞,并且將自己與小伙子們盡可能地打扮得鮮艷奪目,富貴逼人。
一下了船,他就擺出了無比慷慨的姿態,連續三次,向圍攏過來的窮人們分發面包與淡酒,還在黑斯廷斯的一座教堂奉獻了彌撒,當有人前來詢問他的時候,他就告訴他們,他是西班牙的貢薩洛將軍,是來迎接他們的王女胡安娜以及其王夫腓力的——什么?為什么西班牙的王女會在英格蘭?還不是天主的旨意么?他讓風暴吹動了王女的船,讓他們落在了彭贊斯,而你們的國王,亨利七世對自己的姻親又是那樣的親熱,把他們帶到溫薩城堡盛情款待,雖然說,無論是他,還是王女,都不愿拂了陛下的好意,但卡斯蒂利亞的女王還在病榻上殷切地期盼著女兒的歸來呢,他們也只得對亨利七世陛下說聲抱歉了。
不過這些話,也只能說給那些愚蠢的平民聽聽罷了,總有聰明人能夠從字面上品味出其深處意味的,所以,西班牙人還未來到溫薩城堡,不堪的流言卻已經散播到了亨利七世的耳朵里,他當然不可能繼續留在溫薩城堡里等著西班牙人的責問與羞辱,就與王后先回了倫敦,留下小亨利與他的妻子,同樣是伊莎貝拉一世之女的凱瑟琳去應付來人。
那些虛偽輕浮的寒暄與交鋒就不必在此多費筆墨了,凱瑟琳是見過貢薩洛將軍的,知道此人忠誠,并且只忠誠于她的母親,雖然他對胡安娜的印象也不怎么樣,但只要伊莎貝拉一世與科特(西班牙貴族議會的名稱)指定了她做繼承人,他就不會放棄她,轉而支持其他人,包括她的父親。
所以貢薩洛一提出,要去見見王女,凱薩琳就馬上答應了。
凱薩琳與貢薩洛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貢薩洛一進到王女的房間,胡安娜就歇斯里地地撲了過來——凱薩琳甚至有點羨慕胡安娜了,因為一個身份尊貴的瘋子當然可以直接上手撕開英格蘭的國王,王后,王太子(也包括了她,不過凱瑟琳已經不在乎了)惺惺作態的假面具,將他們唾罵到一錢不值,而不用在乎那些人們所看重的禮節與儀態。胡安娜那些頗具穿透力的大罵聲落進一壁之隔的小亨利耳中的時候,他的臉色讓凱瑟琳幾乎要大笑出來。
貢薩洛好不容易安撫好了胡安娜,給她披上自己的毛皮斗篷,扶著這位飽受折磨的王女離開了那個囚禁了她好幾十天的小房間——這段時間,胡安娜沒能好好睡過一覺,也沒能安心地吃上一頓飯,她原本就身形纖細,現在更是瘦得脫形,但與她的外形不符的,是她依然健旺到令人畏懼的精神,她在經過小亨利的時候,還啐了他,讓這位王太子的面孔黑里發青。
雖然亨利七世的使者竭力想讓他們再留幾晚——名義上,是略盡地主之誼,他甚至隱晦地對貢薩洛說道,英格蘭國王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并對他的睿智與勇猛欣賞不已,西班牙的國王斐迪南一世雖然剝奪了他的職務與頭銜,但若是貢薩洛愿意來英格蘭,他或許能夠得到更大的榮耀與更多的獎賞也說不定。
貢薩洛以一種耿直軍人的人設與與之相反的政客手段完美地與之你來我往了一番,雖然他最終也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但他曖昧至極的態度顯然給了這位使者極大的信心——只是他贊美亨利七世的時候,不小心被胡安娜聽見了,但讓他驚訝的是,王女竟然忍耐了下來,一言不發。
一行西班牙人在接出王女之后,幾乎可以說是馬不停蹄地撲向布萊頓,而非來時的黑斯廷斯——為了以防萬一,仍然有一支船隊停在黑斯廷斯,用以掩人耳目,但另外一支船隊,同樣打著商船的旗號,早早停泊在另一個距離相仿的港口布萊頓,他們一上了船,就全力行使,直到了西班牙的希洪港(為了避免被斐迪南二世阻截,他們放棄了原先預定的拉科魯尼亞)才勉強放下心來。
“等等,”貢薩洛的堂弟皺起眉來:“我們是不是忘了什么?”
還在溫薩城堡的腓力與前來追憶佳人的小亨利面面相覷中。
貢薩洛沉默了一會:“沒事兒,腓力畢竟還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王儲。”除非亨利七世突然發了瘋。
“這得怪殿下,”一個西班牙人開玩笑地說道:“在城堡里,她還一直嚷嚷著親愛的丈夫呢,結果回來的路上,她提也沒提,弄得我們都忘記了。”
貢薩洛很想抬手蓋住自己的臉——聽說了胡安娜在羅馬做的那些事兒,他毫不猶豫地就從朱利奧這里敲詐了好幾樣他隨身的東西,像是圣物盒啦,十字架啦,還有手抄的小本圣經等等——若不然他怎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安撫住因為被囚禁而變得愈發狂暴的王女呢,這可是卡斯蒂利亞女王也沒能做到的事情。
呃,結果就是——西班牙人在感激之余幾乎來不及思考其他,只想著乘她還安靜的時候趕快離開危機四伏的英格蘭,所以,把腓力忘了…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兒吧,只希望這位的心胸可以寬闊一些,不要被氣死了。
西班牙人們交換著眼神,能在這里的幾乎全都是卡斯蒂利亞女王的臣子,他們當然不會希望在這個緊要關頭再讓神圣羅馬帝國參上一腳,而且王女能夠忘了腓力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畢竟自從進了西班牙,他們就從一些老臣的嘴里聽說,斐迪南二世聲稱胡安娜已經被腓力囚禁,變作了一個瘋子,因此無法繼承女王之位,西班牙應該交給一個年長,仁厚且經驗豐富的君王來統治。
這對貢薩洛來說,可不是一個好兆頭,不管怎么說,如果伊莎貝拉女王還能夠保持神智清明,斐迪南的舉動不會如此不加掩飾——只能說,女王即便沒有死,也距離死神不遠了。
他們匆匆在希洪港附近的一位爵爺那里換了裝束,貢薩洛帶著王女,日夜兼程,趕往王都托萊多——為了能夠在大事既定之前趕到,一連幾個晝夜,他們幾乎都沒有下過馬,飲食也只是生水與粗陋的干面包,一開始貢薩洛還在擔心胡安娜會忍受不了這般嚴酷的折磨,誰知道,她竟然能夠抱著她的“圣物”咬牙忍耐,沒有發出一句怨言。
同樣深受伊莎貝拉女王看重的托萊多樞機主教西斯內羅斯接應了他們,他們在深夜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街道,從只有少數人知曉的暗道中進入王宮,女王的侍女們將他們帶入房間,但她的一臉憂色表示事情不會如貢薩洛希望般的順遂——果然,如貢薩洛猜想的,伊莎貝拉一世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她緊閉著雙眼,無論怎么呼喚,她都沒有睜開眼睛。
貢薩洛看了一眼周圍,“諸位,”他說,“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這么做。”
西斯內羅斯樞機與其他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隱約猜到了一點東西——貢薩洛與那位盧卡大主教交好的事情,已經為不少人所知,而那位大主教的老師,也就是現在的庇護三世,曾經被人們稱作“男巫”,對于醫學與草藥學都有著長足的研究——其他不論,單單那位大主教竟然能夠自博爾吉亞的劇毒“坎特雷拉”中奪回性命,固然大多人認為是一樁靈跡,但也有人不免在私下議論,這位教宗確實有著異于常人的手段。
“女王還未懺悔。”西斯內羅斯樞機給了他們一個最可靠的理由:“我們不能放任我們的恩主下地獄。”
貢薩洛上前一步,拿出了一個小瓶子,大臣們努力想看清里面是什么,但他們只聞到了近似于茴香酒的氣味,那一小瓶藥水就被倒入了女王微啟的嘴唇——貢薩洛咬住了牙齒,他不是不緊張的,這并不是他與朱利奧有先見之明,準備下來的藥水,而是朱利奧為了避免戰場上的萬一,配置給他的,但也和他說過,除非不得已,最好不要隨意使用。
天主保佑,片刻后,伊莎貝拉女王的眼瞼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醒了。
這是一個十八歲就敢反抗她的兄長與君主,不但拒絕了兄長指定的婚約對象,還從卡斯蒂利亞一路奔至阿拉貢,然后與斐迪南王子結婚,又在婚后,悍然與兄長的女兒,她的侄女征戰了整整五年,從后者手中搶過王位的女性,她似乎從還是個少女時,就有著許多男性也未必有的果決與堅定——幾乎一睜開眼睛,她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先是命令貢薩洛接過了王室軍隊的指揮權,將托萊多置于軍隊的管制之下,又命令幾位可信的爵爺,將自己的丈夫斐迪南拘捕起來(這個沒成功,斐迪南逃走了),不過緊接著,伊莎貝拉一世向王都的民眾以及科特(西班牙議會)通報了王女胡安娜已經回到西班牙,同時命令胡安娜代她出席議會召開的回憶,以及在托萊多大教堂舉行的公開彌撒,就連胡安娜所生育的長女埃莉諾,與長子查理也被她抱到了自己的寢殿,嚴加防護。
完成了這一系列工作后,伊莎貝拉女王就再次倒下了,這次她沒再能站起來,但令她倍感欣慰的是,她那個一點也不像她的女兒,既沒有問過她父親斐迪南,也沒有問過她丈夫腓力,而是努力地做到她提出的每一件事情,看得出,胡安娜還有些生疏,有些緊張,但比起過去那個瘋癲的女孩,這樣的表現已經相當值得稱贊了。
這位杰出的女性最終還是在1504年的11月去世了,去世前,她慷慨地封贈了每一位在她昏迷時還對她與其繼承人保持忠誠的大臣,尤其是貢薩洛與西斯內羅斯樞機,貢薩洛被封做特拉諾瓦公爵,兼那不勒斯總督,可以說,卡斯蒂利亞的軍隊有三分之一全都在了他的掌握之中,而西斯內羅斯樞機,則擔負起了教導新女王以及統領內閣與議會的責任,很明顯,他們兩人瓜分了卡斯蒂利亞的軍力與政權。
斐迪南二世與腓力將來或許還能回到胡安娜身邊,但若他們還想憑借著父親與丈夫的身份,繼續隨心所欲地擺布卡斯蒂利亞的新女王——他們會嘗到來自于曾經的仆從與臣子給予的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