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奇跡并不僅在此時,也不僅在此地,在更多蒙受了朱利奧.美第奇恩惠的地方,有能力的人們就即刻動身到羅馬去,沒有能力的人也在附近的教堂點燃蠟燭為這位寬仁的大主教祈福,隨著時間的流逝,聚集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人愈來愈多,黎明降臨時,蠟燭的白色淚水在臺階堆積起來,甚至能夠流淌到廣場上,而臺階上的蠟燭已經密集到了一不小心就會燎到裙子或是斗篷的地步。
而那些不明所以,只是前來朝圣的人們,見了他們這樣做,還以為是新增了什么儀式,也跟著買蠟燭燃在臺階上。庇護三世派遣他的修士出去,與他們解釋。這些人也并不懊悔,他們說,這正是我們應當為有德的人做的哩,于是這些修士們就改而維持秩序,叫愿意為朱利奧.美第奇祈禱的人,讓出往圣彼得大教堂的通道來,畢竟之后還有許多場彌撒要在這里做。修士們在蠟燭中走來走去,一邊輕聲誦念著經文,一邊警惕著蠟燭可能引起的火災,或是有蠟燭滅了,他們還要及時點燃。
同時,美第奇,皮克羅米尼以及巴格里奧尼,埃斯特,斯福爾扎…還有奧爾西尼以及科隆納等等或是情愿或是不情愿的家族也派出了許多仆從,他們要為這些虔誠的人驅走小偷與強盜,也要為他們預備住所與飲食。
庇護三世的藥水已經滴下了用量限定的最后一滴,朱利奧已經不再發熱或是抽搐,但他仍舊緊閉著雙眼,對那些愛著他的人殷切的呼喊與痛苦的哭泣聲充耳不聞,不做出任何反應,他的呼吸是那樣的微弱,甚至揚不起一枚纖小的羽毛,他的皮膚也呈現出不祥的青白色,摸上去就像是法恩扎的流民們在他的指導下燒制出來的白瓷那樣冰冷而堅硬。
庇護三世麻木不仁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毫無儀態地抱著自己的頭,醫生與修士都被他趕了出去,窗前的帷簾低垂,陽光無法照進這個房間,喧鬧聲也被厚重的玻璃與掛毯隔絕,這個就像是一個陵墓——一想到這里,圣父就不受控制地驚坐起來,手里的一樣東西硌到了他的手心,他低頭打開一眼,正是約翰修士從圣物盒里為他取來的解毒劑,他捏著深褐色的玻璃瓶子往尚存一絲微弱亮光的地方看去,里面大約還有一滴的藥水——最后一滴,也是致命的一滴。
一座懸掛在梵蒂岡宮內的天文鐘發出訇然巨響,這座鐘一共有兩個鐘面,上方每日繞行一圈,下方每年繞行一圈,上方的鐘面每到正午十二點,就會鳴響十二次,十二位耶穌門徒的青銅雕像會依照著每一次鳴響出現在兩組鐘面之間的微縮柱廊里,那是一個相當值得驚嘆的杰作——據說單單手工的費用,就高達一千個金杜卡特。
它的走時異常準確,也是庇護三世為什么會把它留下的原因——畢竟圍繞著它的點綴實在是太多,太精致,太繁瑣,太不符合皮克羅米尼的審美了。
但此時,庇護三世只能想到:這是第十八個小時了!距離他滴下第六滴藥水,已經有三小時了,如果他決定滴下最后一滴藥水…
他疾步走到朱利奧的床邊,伸手撫摸著那張年輕的面孔,他寄予厚望的繼承人,最心愛的弟子,如同兒子一般的人,甚至沒來及和他說上一句話,留下一個眷戀的眼神,或是一個輕微的觸碰就要死了…庇護三世急促地喘息著,而他手里的藥水,注定了不是把他留在人世,就是將他送上天堂——但為何不賭上一賭呢?就算他什么也不做,朱利奧也不可能從死神手中掙脫。
約翰修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他知道庇護三世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但最后的圣事,總不見得讓圣父一個人來完成,他帶來了圣餐與圣油,同時也能作為證人,證明朱利奧.美第奇在臨終前做了懺悔,但他才一踏入房間,就看到圣父正在拔開瓶塞,意欲將最后一滴藥水滴入朱利奧的嘴里。
“天主!”他大驚失色,沖了上去,圣餐與圣油都跌落在地上,但他顧不得了,只死死地抓住了庇護三世的手。
“放開我!”庇護三世憤怒地喊道!
“您已經滴下去六滴藥水了!”約翰修士奮力抱住圣父,不讓他靠近朱利奧:“第七滴會讓他死的!”
“他現在就要死了!”
“但不能讓您殺他!”約翰修士嚷道:“如果您一定要這么做,那么就讓我來,讓我來!”
“我不是在殺他,”庇護三世喘息著說:“他是屬靈的,天主與圣徒都在看著他,他一定能夠活!約翰,他是屬靈的!”他睜大了眼睛,望向天頂,或者說,天頂之上的神國:“他是能夠得救的…他是屬靈的,屬靈的…”約翰修士抱著他,只覺得圣父的皮膚滾燙得灼手,而那張似乎從未改變過的肅穆刻板的面孔,被一種異樣的赤紅色占據著,他似乎已經聽不見別人的話,只在口中喃喃自語,令人心驚膽戰。
約翰修士咬緊了牙齒,根本不放手:“弗朗西斯!”他大叫著庇護三世的俗名,“弗朗西斯!”他悲痛地喊道:“看看,看看你自己,告訴我,弗朗西斯,你真的是因為朱利奧是屬靈的才愛他嗎!?他若不屬靈,你就不再愛他了嗎!?弗朗西斯,告訴我,是這樣嗎?!”
許久沒有在別人的口中聽到的名字在庇護三世的腦中回響,拉回了一些殘存的理智,他戰栗著嘴唇,望向約翰修士,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流了下來——或許一開始,他是因為朱利奧是屬靈的,是來救贖他的而愛他,但…那么多年…他是朱利奧唯一的父親,而朱利奧是他唯一的兒。
他們早已合二為一,不可切割。
庇護三世微笑了起來,他伸出手,輕輕拍打約翰修士的脊背:“不,”他說:“無論他是不是屬靈的,我都愛他。”他握住修士的肩膀,“所以讓我來吧。”他說:“如果他得活,我們就得活,如果他不得活,”庇護三世停頓了一下,“那么…”
約翰修士看著庇護三世的眼睛,臉上滿是悲慟之色,但他還是放開了自己的手,他站在原地,看著庇護三世打開了瓶塞,將最后一滴藥水滴入了朱利奧的嘴唇。
接下來的三小時是多么地難熬,約翰修士甚至覺得,自己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到了大約距離第九時辰還有一刻鐘的時候,實在無法的樞機主教們推出了庇護三世的另一個弟子,約書亞.洛韋雷來敲門——守夜禮彌撒就要開始了,圣父必須主持整個儀式,之前的耶穌受難日彌撒因為刺殺中斷,守夜禮彌撒不能再出現空白——不然人們會懷疑庇護三世是不是已遭不測。
而就在庇護三世站起來的時候,環繞著他的氣息已經兇狠到令約翰修士顫抖,“再看一眼朱利奧吧。”修士努力說,他簡直不敢相信,若是無法為自己的孩子親手行最后的圣事,皮克羅米尼會瘋狂到什么地步。
庇護三世的腳步停了一下,他是抱有幻想的,仿佛,他若只是這么走出去,做完彌撒,他的孩子還會繼續在這個房間里等著他,但他也知道,這已經不可能了。
他走到床邊,看到了一雙明亮的金色眼睛。
朱利奧輕輕地咳了兩聲,他有點迷惑,因為庇護三世難得地看起來有點…兇兇的?
“是什么,”他微笑著問道:“…讓您這樣…難過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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