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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信任(上)

  黎明之前的皮克羅米尼宮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冬季早已離去,春季也已經接近尾聲,庭院中的草木褪去了青澀的鵝黃,轉向了生機勃勃的深綠或是碧綠色,就連鳥兒的羽毛也變得分外艷麗,鳴啼更為婉轉嘹亮,只是這個時候,光線還不足以令人分辨出顏色,而鳥兒們還在沉睡,只是有人匆匆經過,驚擾了它們。

  不那么意外的,修士為朱利奧開了門,朱利奧沉默著往皮克羅米尼主教的房間走去,一路上,無論是庭院還是廊道,都有火燭照亮,免得他跌倒或是驚慌,如果沒有這里的主人吩咐,修士們是絕對不敢這樣浪費珍貴的蠟燭,一想到這里,朱利奧的心也不由得收緊起來,皮克羅米尼樞機珍愛他的程度,即便是偏愛幼子的雅各也不曾做到,他不但是朱利奧的父親,也可以說是他的母親,所有朱利奧在這個生命中無法獲得的愛,皮克羅米尼樞機都給了他,還有他的期望與寄托,但朱利奧卻因為自己的愛情,必須自私地將之拋棄乃至踐踏,雖然他已經無數次地考慮過如何補償這位老人,但他也很清楚,他給皮克羅米尼樞機帶來的損失以利益與金錢來說根本無法彌補——皮克羅米尼樞機已經老了,他不可能再用另一個二十年去培養一個繼承人。

  他輕輕一推房門,門就開了,皮克羅米尼樞機坐在書桌前,似乎通宵未眠,一根只有指頭那么大的蠟燭搖晃著豆大的火焰,光線微弱,樞機的臉和身體隱藏在黑暗中,只有那只滿布皺紋與暗斑的手被照亮,他聽見了衣袍摩擦的聲音,腳步聲,而后是膝蓋與腳面上溫暖的觸感——朱利奧走進房間,在他身前跪了下來,手放在他的膝蓋上,額頭緊挨著他的腳面,這是一個親密而又歉疚的姿態,說是懺悔也不為過,皮克羅米尼樞機嘆息了一聲,他的弟子,朱利奧.美第奇,人們都說他是一個溫和而又謙遜的人,只有他知道,事實上,這株美麗的花兒卻誕生在黑暗與傲慢的土壤里——他的謙卑只是因為大部分人對他來說都只是塵埃或是牲畜,他不在意他們,當然也不會對他們疾言厲色,亟疾苛察,金錢、權勢與女人也都是如此,他固守自身,不過是因為它們對他而言猶如雞肋,或者說,他就像是一個不虞匱乏的孩子那樣對它們興致缺缺——皮克羅米尼樞機在洛倫佐去世的時候曾經考慮過是否應該讓這個屬靈的孩子親眼見見魔鬼,但他最終還是猶豫了,正如朱利奧感受到的,皮克羅米尼不但將他視作一個繼承人,更將他看作了自己的兒子,若只是繼承人,皮克羅米尼不會介意讓他吃苦受罪,就像是刀劍總要在粗糙的巖石上打磨出鋒刃,但若是他心愛的兒子,哪怕只是想一想,皮克羅米尼樞機都會覺得窒息。

  可惜又慶幸的是,他心愛的弟子,朱利奧.美第奇并不是那種懦弱的平庸之人,洛倫佐去世后,皮埃羅.美第奇的行為固然讓他憤怒與迷惑了一段時間,但當喬帶來了那個噩耗的時候,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正面危機重重的可怕局面。

  佛羅倫薩的事情,要皮克羅米尼樞機說,就算是在他年輕的時候也未必能做的這樣決然又周全——朱利奧還未進入佛羅倫薩的時候,就定下了可憐的皮埃羅.美第奇,他名義上的兄長與美第奇家長的結局,無論那時皮埃羅是死是活,是被控制或是在逃亡中,他都注定了要成為一個被魔鬼迷惑了的瘋癲之人,也只有如此,他和當時的法王查理八世的協議才能被宣稱無效;之后他與佛羅倫薩的七十人議會成員,一邊暗中召集佛羅倫薩的軍隊與雇傭兵,一邊有意示弱,請求查理八世和他的軍隊進入佛羅倫薩,用醇厚的葡萄酒與豐腴的女人來分化和麻痹他們,在第二次佛羅倫薩與查理八世的和談中,他的勇敢作為更是奠定了勝利的基礎。或許有人說,這算不得什么勝利,畢竟查理八世仍然獲得了兩座重要城市的駐軍權與大量的錢財,但再看看吧,查理八世最終被聯軍打得潰不成軍,他雖然回到了法國,但他從那不勒斯與佛羅倫薩劫掠而來的珍寶幾乎全都留在了意大利的泥沼中,那兩座城市當然也理所當然地回到了佛羅倫薩的統治中。皮克羅米尼樞機清楚得很,他的弟子朱利奧在這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現在想起來,也許在那個時候,朱利奧就意識到了凡俗的權勢距離他有多近,皮埃羅,一個傲慢又愚蠢,目光短淺的傻瓜也能成為佛羅倫薩的王子;薩沃納羅拉,一個狂妄丑陋,根基淺薄的修士也能夠成為這座城市的主宰——而朱利奧不惜讓出羊絨與羊脂油這兩樣收益豐厚的買賣,也要為佛羅倫薩與美第奇家族注入新的生機,可不是真的想要為皮埃羅贖罪——在六歲的時候就能當機立斷將一樁陰謀扼殺在搖籃里的孩子可不會那么天真,皮克羅米尼樞機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用意所在,他雖然是洛倫佐名義上的幼子,但事實上,他最終得以成為美第奇家長的幾率是很低的,低到近似于無。他之前也沒有考慮過回到佛羅倫薩,但佛羅倫薩與美第奇的這次危機無疑給了他一個機會,皮埃羅最好的結局是在修道院終老,而美第奇男性成員只有他,喬還有一個生性柔弱,膽小怕事的孩子,那么他為什么不能成為美第奇的首領?即便他仍然是一個圣職人員,但就像是亞歷山大六世,他是教皇,卻也是博爾吉亞家族的家長。

  只是令得他動搖的除了敵人之外,還有愛人。皮克羅米尼樞機在朱利奧應允了盧克萊西亞的請求時就猜到了,那個時候,就連凱撒的親生父親亞歷山大六世都選擇了放棄,甚至沒有派出屬于博爾吉亞家族的刺客,那么朱利奧又是為了什么去的呢?他和凱撒雖然以朋友乃至兄弟相稱,之間的情感可沒那么深厚真摯,所以從那天,皮克羅米尼樞機就預料到了這一時刻的到來。

  “好吧,”皮克羅米尼樞機輕柔而溫和地說道,一邊撫摸著朱利奧的黑發:“好吧,”他就像是一個父親,面對著吵鬧著要出去玩兒的兒子般地妥協道:“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我的孩子,只是別忘記,我總是還在這里等著你的。”

  朱利奧離開后,皮克羅米尼樞機身后的書架突然移動了起來,一個朱利奧同樣熟悉的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你就這樣讓他走啦?”埃奇奧問道,他仔細打量著皮克羅米尼的臉色:“我還以為你會打他的屁股。”

  “就算他只有六歲的時候我也沒打過他的屁股。”皮克羅米尼樞機說:“而他現在已經是個成人了。”

  “但你縱容他就像是縱容一個孩子,”埃奇奧按著短劍走到房間的一端:“但你真的不生氣嗎?你不會有第二個繼承人了,或者你屬意約書亞?”

  皮克羅米尼樞機笑了笑,沒有任何勉強的成分。“我的繼承人只有朱利奧.美第奇。”這不是凡人定的,這是天主定的。

  “圣母瑪利亞,”埃奇奧說:“你還真沒生氣,朱利奧若是真的放棄了教職,你為他做的一切就全都化作了泡影,當然,也沒將來了,只是為了一個盧克萊西亞,我就說,我要帶他去見見那些‘好人兒’的時候,你就不該阻止我。”

  “你覺得朱利奧會接受嗎?”皮克羅米尼樞機反問道。

  埃奇奧卡了一下,他當然知道朱利奧不會接受。

  “我以為你樂見其成。”皮克羅米尼樞機站起來,換了一根蠟燭,房間頓時變得光亮起來,而他的面容也隨之變得精神健康起來,埃奇奧不禁搖了搖頭,他可是知道在朱利奧踏入皮克羅米尼宮之前,樞機主教還在舒舒服服地睡他的大覺,而朱利奧走過整個曠闊的皮克羅米尼宮的時間足夠他被人叫醒,穿上衣服,點燃蠟燭。

  “我以為你會憤怒。”埃奇奧低聲說:“這幾乎可以說是背叛了。”

  “別那么苛刻,”皮克羅米尼樞機溫柔地說:“圣徒彼得還曾經三次不認主呢(注1)。”

  埃奇奧嘆息了一聲,做為一個刺客,他永遠也弄不懂這些身披法衣的家伙在想些什么,雖然皮克羅米尼樞機并不因為朱利奧的背棄而生氣失望對他們與佛羅倫薩來說是最好的,但皮克羅米尼的寬容還是令他感到迷惑,若不是朱利奧確實繼承了他父親與母親的秀麗面容,還有那雙罕見的金眼睛,他準會以為朱利奧的名字后面應當綴上皮克羅米尼而不是美第奇。

  對于這聲嘆息,皮克羅米尼樞機只是微笑了一下,他走到墻壁懸掛著的圣像下,開始祈禱,他一點也不會擔憂朱利奧真的會離開他,這個孩子或許會走上歧途,但天主必然指引他回到正確的道路上。

  埃奇奧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約書亞.洛韋雷。

  注釋1:耶穌曾在被捕之前預言,彼得會在雞啼以前連續三次不肯承認認識他。結果,他在耶穌被審訊時因為害怕,果然三次不肯承認與耶穌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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