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不再有人知道,或許他們有過一次長談,或許沒有,匆匆趕到的朱利奧只看見了疲憊不堪,鮮血淋漓的凱撒,前者現在是凱撒最為信任的朋友和醫生,他并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和圣父之間有了矛盾,那么最好的選擇也只有朱利奧了。只是在朱利奧給他敷上最新研制的藥水時,即便是凱撒也忍不住抽搐起來,“魔鬼佐證,”他說:“你在我身上倒了些什么?我覺得有火在燒我!”
“酒精。”朱利奧毫不留情地將濕潤的棉布壓緊凱撒的傷口,“別亂動,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提煉出來的,不過一阿羅瓦(西班牙重量單位,約合11.5公斤)。”他在凱撒的嘶嘶聲中補充道:“它可以讓你的傷口不至于腐爛,也不會讓你發熱。”
“但太痛了,”凱撒說:“就像是有無數只小牙齒在咬著我。”
“多么可愛的小牙齒。”朱利奧贊嘆道:“有時候疼痛才是吉兆,我以為你應該明了這一點。”
凱撒沒有對朱利奧提起過傷勢的來源,不過他也不認為朱利奧真的會對其中內情一無所知,他可是有個不是父親勝似父親的導師,說起皮克羅米尼樞機對朱利奧的寵愛,不要說約書亞,就連凱撒有時候也會感到嫉妒,他敢作保,在朱利奧離開皮克羅米尼宮之前,皮克羅米尼樞機就提點過他了。
“但逃避痛苦是人類的天性。”凱撒喃喃道。
就像亞歷山大六世最終也沒有把那個問題問出口,沒能讓人想到的是,就連圣殿騎士團的至尊大師也有這樣怯懦的時候。但若是讓凱撒處在他的位置上,凱撒或許也會出于兩難境地。
在得知小兒子胡安的死訊時,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痛苦,憤怒與悲傷可想而知,胡安是個平庸之人,好色,貪婪,愚蠢,就連博爾吉亞家族慣有的美貌都沒能繼承,他的驟然離去讓亞歷山大六世如同輩放在地獄的火上煎烤,他徹夜不眠,守在兒子冰冷的軀體邊,為他誦念經文,涂抹圣油,他不知道兇手是否在最后的時刻允許胡安懺悔了,如果沒有,他心愛的次子或許連上天堂的機會都沒有。折磨著他的還有——他不得不將視線從自己的長子凱撒身上移開,他知道凱撒對于教職并不熱衷,凱撒渴望的是胡安的位置,如果沒有了胡安,即便他不愿意,他也要將軍隊交在一個博爾吉亞手中,盧克萊西亞是女兒,小兒子杰弗里幾乎還是個孩子,除了凱撒他還能選擇誰呢?
可以說,胡安的離世,最大的獲益者就是凱撒了。
若凱撒不是他的另一個兒子,他一定會命令裁判所對他嚴刑拷打,但凱撒也同樣是他的血脈,亞歷山大六世幾乎不敢去想他的兒子是否命喪在他的兄長之手。這讓他甚至不敢命令下屬對此事嚴加查問,假如這是事實,他該怎么處理凱撒呢?
而凱撒呢,凱撒也在畏懼來自于亞歷山大六世的怒火,雖然他很清楚他沒有殺死胡安,但他不敢觸動亞歷山大六世心中最為緊繃的那根弦,他知道有許多人懷疑是他殺了胡安——而他心中最大的秘密是,他確實弒殺過血親,他曾經殺了路易吉.博爾吉亞,他父親真正的長子。
雖然亞歷山大六世與凱撒都表現出了不愿意深究的態度,但朱利奧還是秉承著一貫的脾性,仔細地研究了一番,當然,“得益者等同加害者”這一點即便在十五世紀也一樣可以得到公認,胡安死去,最大的得益者莫過于凱撒,畢竟羅馬城里的人都知道,凱撒是一個從靈魂到肉體都更適合成為一個屠夫而不是一個唱經人的家伙,他野心勃勃,兇狠狡詐,與他受到父親寵愛的弟弟胡安長期不睦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而且人們也都知道,他與胡安的妻子瑪利亞有著不可告人的關系,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曾經聽聞胡安發誓要殺掉令人受辱的妻子與兄長,還有那兩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雜種。
但胡安的死亡,能夠從中得到利益與寬慰的難道只有凱撒嗎?凱撒固然是個混球,胡安只會比他更差,胡安也與自己的弟媳通奸,他曾經搶奪過他人的軍功,并且將自己的同僚污蔑到一錢不值,這個時代可不是數百年后的法治社會,一次口角就能引來一次謀殺,更不必說,胡安憑借著教皇私生子的身份為自己招攬了多少仇人。而且他又懦弱,又笨拙,又輕信,為他設置一個殺局幾乎不必耗費太大的力氣。但幾經思考之后,朱利奧還是將懷疑的目光落在了胡安的妻子瑪利亞身上,有關于瑪利亞,他從外面的人那兒知道的不多,但盧克萊西亞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憐憫過自己的這個嫂子——瑪利亞是個不幸的女人,她曾經是他們的大哥路易吉.博爾吉亞的未婚妻,在路易吉在一條黑暗的小巷里被暗殺之后,繼承了其爵位、領地與職位的胡安也同樣接受了他的未婚妻,但就像是粗暴蠻橫的路易吉那樣,無能放蕩的胡安也沒能給瑪利亞帶來幸福,她的婚后生活是暴力與羞辱的糅合體,他們的兩個孩子和母親一起遭受父親瘋狂的叱罵與毆打,瑪利亞因此將希望寄托在凱撒身上,可惜的是凱撒的心是黑鐵做的,除了亞歷山大六世,盧克萊西亞以及他的母親之外,沒有什么人能夠讓他動容半分,他與瑪利亞在一起,只是為了嘲弄自己的弟弟胡安,并不是真的愛上了她。
更糟糕的是,原本作為那不勒斯國王的妹妹,博爾吉亞家族與那不勒斯王室的盟約的象征,她即便得不到丈夫的寵愛,至少應該可以得到男方家人的承認與尊重,但在桑夏,也就是那不勒斯國王的女兒,她的侄女,與亞歷山大六世最小的兒子杰弗里締結婚約后,她的存在就變得可有可無,甚至有點尷尬——但若是胡安死了,她的身份就從甘地亞公爵之妻一轉為甘地亞公爵的母親,仇恨并且能夠將這份仇恨轉化為威脅的丈夫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心愛的,并且也敬愛著她的兒子,所有的危機迎刃而解,即便遁入修道院,她也能安全富足地度過一生。
另外,她也同時報復了所有無視或是她認為無視她苦難的人,亞歷山大六世失去了最愛的兒子,凱撒背負著弒親的罪名,盧克萊西亞失去了她的兄長,而她的侄女桑夏失去了她的情人。
但朱利奧和盧克萊西亞分析此事的時候,盧克萊西亞罕見地表現出了不愿意繼續聽下去的意思,她用如同百合花瓣的小手按住了朱利奧的嘴唇,“不要說了,”她憂傷地阻止道:“我的愛人,”她不斷地嘆息了幾聲:“你或許有著所羅門般的智慧,”她說:“但朱利奧,這是博爾吉亞家族內部的事情,別插手,哪怕只是思考,求你,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父親和兄長,這件事情對于他們來說,已經結束了。”
“但那是錯誤的選擇。”朱利奧責備地道:“若是將癰包捂住,它只會腐爛皮膚與肌肉,侵入骨骼,只有將它劃破,才能痊愈。而且,這對于圣父和凱撒來說,難道就是一件好事嗎?凱撒背負著弒親的名聲,而圣父會以為他的一個兒子殺了另一個兒子,還有博爾吉亞家族的名聲…”
盧克萊西亞從朱利奧的懷里坐起來,月光透過高大的玫瑰花叢投射到她如同珍珠般小巧美麗的面孔上,但她的神情卻意外地冷漠,以及讓朱利奧感到陌生,“你不是博爾吉亞,”她重復道:“朱利奧,我的愛,你永遠不會明白博爾吉亞意味著什么…這件事已經有了結論,就不會再作改變,是否真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得到了父親與兄長承認。你若是節外生枝,即便你真的拿出了證據和證人,我他們是不會感謝你的,不但不會感謝你,還會憎恨你妨礙了他們的計劃——雖然你我都不清楚他們究竟在謀劃些什么,但博爾吉亞做事,從來都是有目的的。所以別…”她哀求道:“別去干涉他們,你不可能和他們對抗的,他們,尤其是圣父,他只要一舉手,就能將你置于萬劫不復之地,到那時,我該怎么辦呢?朱利奧。”她緩慢地靠回到朱利奧的手臂上,“那就是兩把匕首,分別從我的前胸和后背刺入,絞碎我的心。”
“至于博爾吉亞的名聲…”盧克萊西亞喃喃道:“人們敢于去驚擾一頭飽食的獅子,卻不敢去驚擾一群飽食的鬣狗,難道不正是因為后者聲名狼藉的原因嗎?博爾吉亞家族現在需要的不是仁慈圣潔的好名聲,卑鄙,殘忍,危險才是我們最好的盾牌!哦,圣母瑪利亞,我親愛的朱利奧,求你啦,別再提這件事情,別用你的眼睛去注視這些污穢,看著我,看著我,難道我無法再得到你的愛了嗎?”
正是因為對你的愛,朱利奧在心里說,我才不希望無辜的你因為一個姓氏而背負沉重的罵名,但既然盧克萊西亞已經這樣說了,以及,現在的他確實與博爾吉亞家族無關,他還是一個教士,與盧克萊西亞的關系不可告人,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他已經有所計劃,并且在一年后就可見端倪。他知道盧克萊西亞雖然深得亞歷山大六世的寵愛,卻也是他手中一張必須打出去的底牌,盧克萊西亞既然已經與斯福爾扎的喬瓦尼不再是夫妻,那么,盧克萊西亞的第二次正式婚姻便迫在眉睫,只是要看誰能給亞歷山大六世以及凱撒帶來最大的利益——他們的野心是整個意大利,一個統一的意大利,教權與王權合二為一的地上神國,但毫不夸張地說,若是他們想要一個國家,朱利奧.美第奇同樣可以奉上——或許在佛羅倫薩的美第奇產生巨大的變故之前不能,朱利奧那是也是這樣認為,關愛他的監護人洛倫佐驟然去世,而他的繼承人皮耶羅卻對朱利奧充滿了仇視,他當時羽翼未豐,甚至要依靠著自己的老師皮克羅米尼樞機才能免于遭受進一步的迫害,所以那時他可以說是毫不猶疑地拒絕了盧克萊西亞的求愛——這是對盧克萊西亞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
皮耶羅.美第奇的愚蠢行為險些導致美第奇家族被佛羅倫薩徹底地驅逐出去,可是呢,也可以說是給了朱利奧一個無以倫比的美妙機會,他不但挽救了整個佛羅倫薩,還將新的生機注入到這個城市的心臟里,而后,在薩沃納羅拉背負著魔鬼信徒的罪名被處死之后,佛羅倫薩的權力突然陷入了真空狀態,不,不是說那些被行會首領與富人們掌控的議會(無論是七十人議會還是后面的三千人大議會)不存在了,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放下手中的權力,只是沒有一個人,一個家族能夠承擔得起統領佛羅倫薩的重任,正所謂“鬣狗虎視眈眈,不如雄獅一吼。”尤其是佛羅倫薩的羊絨與羊脂引來了諸多覬覦目光的時候,他們更加急切地需要一個可以震懾內敵外敵的強悍之人,于是,在有心人的暗中煽動下,佛羅倫薩的公民們又開始懷念起美第奇家族來。
而美第奇家族唯一一個還在俗世的男性子嗣,小朱利亞諾,如今也只有十八歲,或許年齡還在其次,本性懦弱,被之前的變故嚇破了肝膽,一心只想留在內里家族,留在姐姐裙擺下的無能之徒顯然不會是個好人選。至于同樣身處教職的喬,一來他不比小朱利亞諾更有勇氣,而來他已經是樞機,還沒有那個樞機愿意放棄神圣的教職回歸俗世的呢,這也太浪費了。
他們能夠選擇的只有朱利奧.美第奇,雖然他已經是大主教,于圣所的前途也相當光明,但因為繼承人不幸殞命,而投身教職的次子或是三子重新回到俗世的情況在此時也不少見,更不用說,除了姐妹的夫家,以及那些仍然忠誠與美第奇的家族與戰士之外,朱利奧還有阿薩辛的暗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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